暮色如血,将天边最后一抹亮色吞噬殆尽,只余下昏沉压抑的灰紫色,笼罩着这片荒寂的山峦。临时栖身的山洞隐匿在嶙峋怪石之下,洞口垂挂的藤蔓在渐起的夜风中瑟瑟作响,如同低泣。
洞内,篝火是唯一的光源与热源,橘红色的火苗不安分地跳跃着,在粗糙的岩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将两张年轻却已刻满风霜的面孔映照得明暗不定。
唐棠盘膝坐在铺着厚实干草的地面上,指尖捏着一枚温润的玉简,正是颜迟通过听风楼绝密渠道紧急送达的情报。玉简内的信息冰冷而客观,条分缕析地剖开了极乐城如今暗流汹涌的现状,明确指出苏云漪此举极可能是一个针对她们,更是针对南宫蘅的致命陷阱。颜迟的告诫言简意赅:蛰伏,勿动。
颜颜坐在她对面,膝上横着她的迟归剑,正拿着一块粗粝的磨刀石,一下下打磨着剑刃。富有节奏的“沙沙”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与她此刻焦灼的心跳隐隐相合。她的目光并未完全专注于手中的活计,而是时不时飞快地瞟向唐棠,敏锐地捕捉着她眉宇间每一丝细微的蹙起,每一次呼吸的凝滞。她能感觉到,唐棠看似平静无波的外表下,那根紧绷的心弦正被无形的力量越拉越紧,几近断裂。
“颜迟师姐……怎么说?”颜颜终究是按捺不住,停下了动作,将迟归剑轻轻放在身侧,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她讨厌这种死寂的沉闷,尤其当这沉闷源于唐棠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唐棠沉默地将玉简递了过去,喉间有些发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师姐断定,苏云漪意在引蛇出洞,目标是我们,更是南宫蘅。极乐城……已是火山口,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颜颜迅速以神念扫过玉简内容,娃娃脸顿时皱了起来,像是吞了颗酸涩的果子。她一把抓起迟归剑,剑尖无意识地点着地面,语气激动:“看吧!我就知道!那个苏云漪,看着清清冷冷,心思比毒蛇还毒!拿自己城里的镇城之宝和别人的亲妹妹当诱饵,她怎么敢!棠棠,这明摆着是请君入瓮,我们绝不能去!”
她猛地凑到唐棠身边,温热的手掌紧紧抓住唐棠微凉的小臂,力道大得几乎要留下指痕,急切地劝道:“我们去找司徒长老,或者想办法联系风之谷,大师姐、三师姐她们一定有办法!救你妹妹肯定还有别的路子,没必要非往这刀尖上撞!”
唐棠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怔怔地望着那簇不断跳跃、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篝火。火光在她清冽如寒潭的眸子里明明灭灭,却始终无法驱散那沉淀在眼底深处的、浓得化不开的阴郁与挣扎。理智如同警钟,在她脑海中疯狂敲响——颜颜是对的,这分明是苏云漪精心编织的罗网,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深渊,尸骨无存。
可是……瑗儿。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堂妹唐瑗那张总是带着怯生生、却又纯粹依赖笑容的脸庞。那是她在唐家堡那些压抑而灰暗的岁月里,为数不多、真切温暖的光亮。瑗儿天赋寻常,性子绵软,像只容易受惊的小兔,总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用软糯的声音喊着“棠姐姐”。父亲和二叔(唐清远)纵然观念古板,对她要求严苛到近乎不近人情,但对这个天真烂漫的幼女,却是倾注了毫无保留的疼爱。倘若瑗儿因她之故遭遇不测……她不敢想象二叔那饱经风霜的脸上会露出何等绝望,更无法想象父亲那向来挺直的脊背是否会就此佝偻。那份蚀骨的自责与愧疚,足以将她余生所有的安宁吞噬殆尽。
就在她心绪如同乱麻般绞紧,几乎窒息之际,洞口处她亲手布下的、极其隐蔽的预警阵法,忽然传来一丝微弱到极致、若非她全神贯注几乎无法感知的涟漪。
“有人!”颜颜的反应快如闪电,几乎是同一时刻,她已执剑在手,身形一错,严严实实地挡在唐棠身前,眼神锐利如即将扑食的猎豹,周身隐隐有白虎煞气流转。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未到来。一道微弱得几乎融入暮色的流光,如同被秋风卷起的残叶,悄无声息地穿透了阵法屏障,飘飘悠悠,最终轻盈地落在唐棠身前的泥地上。
那并非杀意凛然的法术,也不是灵力盎然的传讯玉简,只是一个……小小的、用最寻常不过的黄色符纸折叠而成的纸鹤。纸鹤身上没有任何灵力印记,朴素、脆弱,仿佛孩童信手拈来的玩物,与这危机四伏的环境格格不入。
唐棠的心,在看清那纸鹤的瞬间,猛地向下沉坠,一股冰冷的寒意自脚底瞬间窜上头顶。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巨蟒,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呼吸都为之一滞。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颤抖,缓缓触向那只静止的纸鹤。
就在她指尖碰触的刹那,纸鹤无声地化为了一小撮细腻的粉末,露出了被小心翼翼包裹在其中的物事——一支样式别致,做工算不得顶好,却明显是用了心思的银质髮簪。簪子顶端,镶嵌着一小颗色泽温润的淡紫色萤石,在篝火的映照下,折射出微弱而熟悉的光晕。
看到这支髮簪,唐棠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机。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凝固。
她认得这支簪子!这是去年瑗儿生辰时,她瞒着族中长辈,偷偷溜出唐家堡,耗费了数个日夜,亲自挑选银料,一点点打磨、雕琢,最后镶嵌上这颗偶然得来的紫萤石,作为生辰礼送给瑗儿的!瑗儿拿到时,欢喜得又哭又笑,宝贝得什么似的,几乎日日簪在发间,从不轻易取下!
此刻,这支承载着姐妹情谊与温暖回忆的簪子,却带着一股渗入骨髓的冰凉,通过她的指尖,直直刺入她的心口。
紧接着,一张薄如蝉翼、仿佛一触即碎的纸条,从齑粉中悄然飘落。上面只有一行字,用的是最普通的墨汁,书写得甚至有些潦草,没有丝毫灵力波动,却带着一股**裸的、冰冷的恶意:
“欲见唐瑗,独自至极乐城。三日后,焚心殿前。”
没有署名,没有多余的威胁,简洁到了残酷的地步。
“棠棠!”颜颜眼见唐棠身形猛地一晃,脸色惨白如纸,吓得心胆俱裂,慌忙伸手扶住她几乎软倒的身子。目光扫过那支刺眼的髮簪和地上的字条,她瞬间明白了一切,一股滔天的怒火直冲头顶,“是……是唐瑗?!他们竟然抓了唐瑗来威胁你?!!”
唐棠死死攥着那支冰冷的髮簪,尖锐的簪尾几乎要刺破她的掌心,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着,试图压下那翻江倒海般的恐慌与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愤怒。
是她……终究还是她连累了瑗儿。苏云漪,或者是那隐藏在更深处的南宫蘅,精准无比地找到了她铠甲下唯一、也是最脆弱的软肋,然后,毫不留情地狠狠扎下。
“是瑗儿的簪子……她从不离身的……”她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她在他们手里。”
颜颜看着唐棠此刻脆弱得仿佛风中残烛的模样,心疼得如同刀绞。她用力将唐棠冰凉的身体拥入怀中,试图用自己滚烫的体温去驱散那彻骨的寒意,声音因愤怒和焦急而微微变调:“卑鄙!下作!竟然用这种手段!棠棠,你别怕,我们一定……”
“我必须去。”唐棠猛地睁开双眼,打断了颜颜未竟的话语。那双总是清冷疏离的眼眸,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孤注一掷的决绝火焰,亮得惊人,也痛得惊人,“颜颜,瑗儿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该承受……她不能因为我……因为我而受到任何伤害。”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虚弱后的沙哑,却蕴含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撼动的力量,仿佛已将自身的一切都置之度外。
“不行!绝对不行!”颜颜想也不想地厉声反对,双手用力抓住唐棠单薄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眼中充满了恐惧,“你明明知道那是龙潭虎穴!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死局!苏云漪也好,南宫蘅也罢,她们要的是你!是你的天机扣,是你的至阴之骨!你一个人去,就是自投罗网,就是送死!我绝不答应!我死也不答应!”
她急得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语速快得像爆豆子:“我们可以想办法!我们现在就去找司徒长老,找陆靖言,发讯息给颜迟师姐,集结所有能集结的力量!我们一起去救你妹妹!但绝不能是你一个人去!绝对不能!”
唐棠看着颜颜因极度恐惧而泛红的眼眶,看着她眼中那**裸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害怕失去自己的绝望,那颗被冰封刺痛的心,像是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又疼又胀,五味杂陈。
她何尝不知前方是万丈深渊?何尝不知此去或许就是永诀?她刚刚才在颜颜不顾一切的守护下,在司徒长老他们释放的善意中,窥见一丝挣脱命运枷锁的微光,才刚刚开始贪恋颜颜带给她的这份炽热如骄阳、纯粹如水晶的温暖与庇护。
可是,她不能。她无法眼睁睁看着瑗儿因为自己的缘故,稚嫩的生命如同花朵般凋零。那份深植于血脉的、对亲情的守护之责,那份烙印在骨子里、属于唐家嫡女的担当与傲骨,让她在此刻,别无选择。
“颜颜,”唐棠的声音忽然柔和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哀恳的意味,她抬起那只没有握簪的手,轻轻覆上颜颜紧抓着自己肩膀、因用力而颤抖的手背,指尖冰凉如雪,“我知道危险。我知道可能是陷阱。我知道……这一去,或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目光清澈见底,映照着跳跃的篝火,也清晰地映照出颜颜那张写满恐慌与倔强的脸庞,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但是,颜颜,我没有选择。那是我妹妹,是我在这世上,仅存的、无法割舍的牵挂之一。”
“如果我不去,瑗儿会死。而我……我的余生,都将活在无法饶恕自己的地狱里。”
颜颜定定地凝视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冲动与鲁莽,只有一种历经千帆、看透前路遍布荆棘与死亡却依然义无反顾踏上的、令人心碎神伤的平静与决然。
所有已经到了嘴边的、更加激烈的劝阻言语,在这一刻,全都失去了力量,哽咽在喉头,化作无声的痛楚。
她明白了。她阻止不了唐棠。就像唐棠无法坐视唐瑗遇险一样,她也同样无法,眼睁睁看着唐棠独自走向那条已知的、通往毁灭的道路。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滔天愤怒、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强烈无力感的浪潮,瞬间将她淹没。她恨那些幕后操控一切的黑手,恨自己的实力还不够强大到足以横扫一切障碍,更恨这该死的、总是将她最在乎的人无情卷入漩涡、肆意践踏的命运!
她猛地低下头,将滚烫的额头重重抵在唐棠微凉的额头上,呼吸灼热而急促,带着湿意。两人鼻尖相触,气息紧密交融,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汲取最后的力量。
死一般的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唯有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洞外那愈发凄厉、如同鬼哭的风啸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颜颜终于抬起头。那双总是明亮如星、充满活力的圆眼睛里,此刻所有的慌乱与恐惧都已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和一种深不见底、足以包容一切的温柔。她松开了紧抓着唐棠肩膀的手,转而用自己那双因常年练剑而带着薄茧却异常温暖的手,坚定地、牢牢地包裹住了唐棠那只紧握着髮簪、冰冷彻骨的手。
她掌心的温度,如同冬日里的暖阳,带着白虎血脉独有的、仿佛能驱散世间一切阴寒的炽热暖意,顽强地、一丝丝地渗透进唐棠冰凉的肌肤,也一点点地,试图温暖她那颗几乎被绝望冻结的心。
“好。”颜颜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落地生根、不容置疑的重量,“你去,可以。”
唐棠眼睫微微一颤,抬起眸子,眼中带着一丝愕然。
随即,她便听到颜颜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誓言般砸落在她的心间:
“但是,我陪你。”
唐棠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地想要开口拒绝,声音带着一丝慌乱:“颜颜,不行!这太危险了!你不能……”
“唐棠!”颜颜罕见地、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执拗打断了她,眼神执著得像头认定方向就绝不回头的幼兽,灼灼的目光紧紧锁住她,“我说了,我陪你!这次,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们一起面对!”
她更加用力地握紧唐棠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碾碎那支横亘在两人掌心间的银簪,眼神炽烈,仿佛燃烧着不灭的火焰:“你不是一个人,棠棠。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更不会是!管他什么龙潭虎穴,管他什么十面埋伏,我们一起闯!就算是死,我也陪你一起!”
这没有任何华丽辞藻修饰的话语,甚至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蛮不讲理的霸道,却像一道撕裂厚重乌云的金色闪电,又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开了唐棠心中那层用悲壮与孤寂垒砌的硬壳。
一股难以言喻的、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唐棠的鼻腔和眼眶,让她视线瞬间变得一片模糊。她望着颜颜那双坚定得仿佛能撑起整片苍穹、倒映着她自己苍白面容的眼眸,感受着从两人紧密相握的手心传来的、源源不断的、令人安心的温暖和力量,那颗在绝望与责任双重煎熬下几乎停止跳动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可以依赖的彼岸。
所有强撑的坚强,所有准备独自承受的孤寂,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土崩瓦解。
她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力气再说出任何拒绝的话语。只是用尽了全身残余的力气,更加用力地、仿佛要将彼此骨骼都融为一体般,回握住颜颜那双温暖而坚定的手。
然后,她轻轻地、带着一种全然信赖的、卸下所有重担般的疲惫,将额头抵在了颜颜坚实而温暖的肩头,闭上了眼睛。一滴滚烫的、饱含着复杂情绪的泪水,终于冲破了所有堤防,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迅速洇湿了颜颜肩头的衣料,留下一点深色的痕迹。
颜颜的身体在唐棠靠过来的瞬间先是微微一僵,随即迅速放松下来,伸出另一只手臂,以一种保护性的、却又无比温柔的姿态,轻轻环住了唐棠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膀,像安抚受惊后终于归巢的雏鸟般,笨拙却无比珍重地、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脊。
“别怕,棠棠。”颜颜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与她平日跳脱飞扬截然不同的、令人心安的沉稳与温柔,在她耳边低语,“有我在。谁想伤你,除非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篝火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跳跃舞动,橘红色的光芒将相拥的两人紧密相依的影子投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拉得很长、很长,最终模糊了界限,仿佛彻底融为了一体,再也无法分割。
洞外,夜色浓稠如墨,寒风呼啸,卷起千堆枯叶,预示着前路的肃杀与凛冬。
而洞内,两颗在无尽磨难与黑暗中紧紧相依、彼此取暖的心,却跳动着前所未有的坚定节奏,驱散了周身的寒意,也照亮了彼此眼中,那片必须共同面对的未来。
前路,是已知的陷阱,是莫测的凶险,是九死一生的棋局。
但这一次,她们不再孤独。
她们将携手,共赴这场命运的盛宴,无论结局是涅槃重生,还是……共赴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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