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九思闻言,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低低地笑出声来,胸腔的震动清晰地传达到楚遂安后背上。
他带着几分戏谑问道,“所以,这两日我胡乱吃醋的模样,在遂安眼里……是不是颇为有趣?这么大的事情......遂安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楚遂安语气平淡,“我从未说过我心仪鸦云隐。况且......你也未曾问过。”
话一出口,他不禁想起三年前,自己为了眼前这人,毅然去求父皇退掉与鸦云隐的婚约,又为了能在摄政王寿宴后名正言顺地与他在一起,耗费心血筹备......
可最终换来的,却是心上人利用自己的信任行刺摄政王的消息。那一刻,他不仅成了天大的笑话,更觉无颜面对挚友傅修。
如今他虽知莫九思当年亦是受莫叙胁迫,可思及此处,心中仍是泛起难以言喻的酸涩与钝痛。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索性将呼吸调整得绵长平稳,装作已然入睡。
莫九思在他身后沉默了许久,久到楚遂安以为他放弃了追问,才又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你......为何不细问我当年在东安国的事?”
楚遂安紧闭双眼,一言不发,只是维持着沉睡的假象。
莫九思不知是否看穿了他的伪装,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环抱着他的手臂无声地收紧了些许,也不再言语。
楚遂安背对着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他不知该如何定义此刻两人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
但他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破碎,便再也回不去了。
昔日他捧出一颗赤诚真心,却被对方当作棋盘上的筹码;如今再看莫九思的种种言行,他已无法如当初那般毫无保留地信任。
或许,这便是他们之间......有缘无分的注定吧。
——
东安国,京城。
自楚遂安携鸦云隐远赴边疆后,不知何故,皇帝的身体竟一日不如一日,精神萎靡,气色衰败,渐渐连日常朝会都难以支撑,朝中政务十有**落到了大公主楚归晨的手中。
许是这三年来深居简出、静心调养的成效,楚归晨原本孱弱的身子竟大有好转,如今便是批阅奏章至深夜也不见疲态。
因着楚遂安临行前的嘱托,加之傅修自己那份人尽皆知的心意,他时常陪伴在楚归晨身侧,协助她处理繁杂政务。
对此,楚归晨并未多言,默许了他的存在。
太医院对皇帝每况愈下的龙体束手无策,查不出确切病因。
皇帝心绪因而愈发焦躁乖戾,竟渐渐沉迷于求仙问道之术,将康复的希望全然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明身上。
近日,一位道号“玄玑真人”的云游道士被皇帝急召入宫。
传闻此人道法高深,既精通延年益寿之术,又通达天机,能掐会算。
病急乱投医的皇帝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地请他为自己卜算一卦,看看这缠身的病痛何时方能痊愈。
那玄玑真人闭目掐指,推算良久,方才缓缓睁开眼,捋须道,“陛下此疾,非药石所能根治,乃是星宿冲克,霉运缠身所致。需以至亲子女的婚嫁喜气冲散晦气,龙体方可日渐康健。”
如今皇帝身边适婚的子嗣,仅余大公主楚归晨一人。
皇帝闻言,立刻动了心思,忙问,“真人,这婚配之人,可有何讲究?”
玄玑真人又装模作样地推演一番,沉吟道,“贫道观星象,察八字,确有一人乃天赐良缘,其命格贵不可言,与公主结合,非但可为陛下冲喜,更能旺及国运,稳固江山。”
皇帝大喜过望,“哦?是何人?”
真人面露为难,踌躇半晌,才似下定决心般低声道,“此人……姓氏中带‘傅’。”
皇帝脑中立刻浮现出摄政王之子傅修的身影。
想到傅修本就对楚归晨有意,此桩婚事若能促成,既能解自己病厄,又能成全一桩“美事”,岂非两全其美?
他当即龙心大悦,也顾不得当初傅修所言“需得公主心甘情愿”之语,立刻下旨,为二人赐婚。
圣旨送达大公主府时,楚归晨正于书房内批阅朝臣递上的奏章。
这些时日,她处理政务井井有条,能力已得部分朝臣认可,暂代朝政倒也无人非议。
傅修则在一旁帮她整理着文书卷宗。
他借着楚遂安嘱托看顾之名,往来公主府愈发频繁,楚归晨未曾明确反对,他便也来得更勤了些。
听闻圣旨到,二人一同至院中接旨。
宣旨的内侍见他们在一处,还笑着说了句“巧了,倒是省得奴才跑两处”。
傅修初时还有些疑惑,待听清旨意内容——皇帝竟将他与楚归晨赐婚。
他心中一惊,深知楚归晨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情,不愿借此圣旨勉强于她,便只跪着,并未立即接旨。
内侍见他迟疑,面色微沉,正要开口催促,却见一旁的楚归晨已伸出双手,平静地接过那卷明黄圣旨,声音听不出喜怒,“儿臣接旨,谢父皇天恩。”
傅修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但终究还是跟着俯首,沉声道,“臣......接旨谢恩。”
那内侍见状,脸上这才重新堆起笑容,待二人起身后,尖细的嗓音带着十足的谄媚,高声贺道,“恭喜大公主殿下,恭喜傅小王爷!陛下赐婚,此乃天作之合,佳偶天成,殿下与小王爷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实乃我东安之福!”
“奴才在此预祝殿下与小王爷永结同心,白首偕老,他日定能福泽绵长,为我东安再添祥瑞!”
楚归晨面色平静无波,只对身旁的侍女云袖微微颔首。
云袖会意,立刻取出一早就备好的、颇为丰厚的赏银塞到内侍手中。
内侍掂量着沉甸甸的银钱,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又说了许多吉祥话,这才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宫。
待内侍离去,楚归晨将手中的圣旨递给云袖,语气平淡无波:“收起来吧。”
随即,她便转身回到书房,仿佛方才那桩突如其来的婚事并未发生,继续埋首于尚未处理完的政务之中。
傅修默默跟在她身后回到书房,心中五味杂陈,坐立难安,几次欲言又止。
楚归晨终于从堆积如山的文书中抬起头,看向他,“你怎么了?”
傅修脸上满是懊恼与愧疚,“殿下,我知你对我并无此意。都怪我......三年前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才让陛下如今......这般乱点鸳鸯谱,平白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
楚归晨闻言,却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父皇近日龙体欠安,一心寻求仙道,只望早日康复。如今我一介女流,暂理朝政,虽竭尽全力,难免有人非议,视我为武曌之流,暗中掣肘。”
“他们迟早会在我的婚事上做文章——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若我成婚,自然便不再是对皇位的‘威胁’。这道赐婚旨意,不过是早晚而已。”
傅修听她如此冷静地分析利弊,心中非但没有释然,反而更觉刺痛,为她感到不值与心疼。
他急切道,“殿下!我知道你对我无意,但婚姻乃终身大事,岂能儿戏?即便......即便真要嫁人,也该嫁与心仪之人才是!殿下......可对京中哪位子弟另眼相看?我......我这就进宫去求陛下,就算非要出嫁,也当是殿下心甘情愿所嫁之人才对。”
楚归晨微微挑眉,看向傅修,“怎么,傅小王爷是不愿娶我?”
傅修一时语塞,怔了怔才慌忙解释,“不......不是!我怎会不愿!只是......我知道殿下心中并无我,我不愿......不愿让你因一道圣旨而委屈将就。”
楚归晨放下手中的朱笔,抬眸看他,目光平静,“你为何认定,我定是‘将就’?”
傅修想起三年前,她的侍女在摄政王府门前,当着众人的面代她传话,字字清晰,让他“切莫纠缠”。他眼神一暗,抿紧了唇,没有回答。
楚归晨却轻轻笑了。
她站起身,缓步走向傅修,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坦诚,“我自问并非良善之辈,从前又病体缠绵,于婚嫁一事,从未有过奢望。故而当年你表明心迹,我的第一反应便是拒绝,甚至......不惜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你难堪。”
她停在傅修面前,低头看着他因惊愕而微仰的脸,“我原以为,那般决绝之后,你便会知难而退,另觅良缘。可似乎......并非如此。”
傅修怔怔地抬起头,撞入她深邃的眼眸中。
楚归晨伸出手,轻轻捧住了他的脸。傅修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心跳如擂鼓。
他听见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地响起,“我这一生,感受过的真心实意,寥寥无几。从前父皇母后的宠爱尽数倾注在楚明睿身上,分予我的,不过残羹冷炙。故而,我早已不对‘真心’抱有任何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