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声轻笑,楚遂安整个人猛地一僵,周身肌肉瞬间紧绷。
鸦云隐立刻察觉到他异样的反应,心下了然,也跟着抬起头,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府邸的檐角之上,不知何时立着一名黑衣男子。
他的衣袂在微风中轻扬,腰间斜插着两柄造型奇特的弯刀,最为醒目的是他眼睑下方那颗小小的、颜色偏深的泪痣。
此刻,他正似笑非笑地垂眸,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排队的众人,目光最终落在了楚遂安与鸦云隐身上。
那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名动京城的寻梦阁琴师净名公子。
不。
是竺兰哈尔国的二皇子,莫九思。
鸦云隐清晰地感受到身旁楚遂安瞬间绷紧的身体,连带着她的心也猛地揪紧,生出几分慌乱,但她强自镇定,未露分毫。
□□的材料极为难得,工期又紧,为了做出与她及楚遂安容貌完全一致的面皮,九月堂已耗费了大量心血,自然无暇再为他们准备额外的易容之物。
他们原本想着,整个竺兰哈尔国认识他们真容的人屈指可数,而莫九思据传并未前来边境,理应万无一失。
可千算万算,两人唯独没算到,莫九思竟会在此处出现。
鸦云隐下意识地朝楚遂安靠近半步,袖中手指悄然握紧了藏于其中的短刃,全身戒备。
房檐上的莫九思将她这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眸中那点慵懒的笑意顷刻消散,眼神冷了下来。
他纵身一跃,衣袂翻飞,如一片落叶般轻巧地落在两人面前,悄无声息。
那名登记仆役的小仆见他下来,只随意唤了声“二公子”,语气中并无多少恭敬。
莫九思似乎早已习惯这般待遇,并不在意。
他的目光慢悠悠地在楚遂安身上转了一圈,随即指向楚遂安,对那小仆道:“这个人,我要了。”
小仆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二公子,这......这些都是为大皇子精心挑选的人手,小的做不了主啊......”
莫九思闻言,唇角又勾起了那抹惯有的弧度,可这次,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出几分森然寒意。
他指尖若有若无地抚摸着腰间的弯刀刀柄,慢条斯理地说,“我既然开了口,自然会亲自去同大皇子说明。你只需放人便是。”
小仆被他看似平静却暗含威胁的气势所慑,又瞪了楚遂安一眼,终究不敢再违逆,悻悻道,“......是,二公子。”
莫九思示意楚遂安跟上,转身便要离开。
那小仆却急忙喊住二人,先一步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两枚乌黑的丹药,递到楚遂安和鸦云隐面前,“规矩不能破,二位,请吧。”
楚遂安面无表情地拿起属于自己那枚丹药,看也未看,直接放入口中,喉结滚动,咽了下去。
想必这便是控制仆役的毒药了。
鸦云隐见状,也依样服下。
然而,莫九思只点了楚遂安一人,鸦云隐自然无法一同跟随。
楚遂安侧首看了鸦云隐一眼,鸦云隐不动声色地眨了下眼睛,传递出“此毒可解”的讯息。
这细微的互动并未逃过莫九思的眼睛,他冷嗤一声,视线扫向那小仆,语气已带上了明显的不耐,“现在,可以走了吗?”
小仆方才被莫九思压了一头,心中正不痛快,眼珠一转,又取出一个更为精致的锦盒,打开后里面是一枚明显大了许多、色泽也更深的丹药,
他赔着笑道,“二公子恕罪,小的忙昏了头,差点忘了,今日您也该服药了,还没来得及给您送去。”
楚遂安目光落在那枚迥异的丹药上,眉头不禁蹙起。
莫九思却只是轻嗤一声,似乎早已习以为常,随手拿起那枚丹药,看也不看便吞了下去,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犹豫。
随即,他修长的手指再次抚上腰间的弯刀刀柄,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笑意,盯着小仆,“现在,能、走、了、吗?”
小仆被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和指尖摩挲刀柄的动作吓得一哆嗦,连忙结结巴巴道,“能、能了!二公子请!”
临行前,楚遂安最后向鸦云隐递去一个“小心行事”的眼神,鸦云隐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目送两人身影消失在府邸深处。
莫九思带着楚遂安穿过几重院落,进了自己在此处的居所。
刚一踏入房门,他便反手将门关上,顺势将楚遂安压在了门板上,指尖轻轻拂过他的脸颊,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缱绻,“瘦了。”
楚遂安冷笑一声,偏头避开他的触碰,“我们之间,现在这般姿态,未免太过暧昧。莫九思,你莫非忘了,我说过再见必取你性命?”
莫九思挑眉,眼尾那颗泪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一动,平添几分妖异之气。
他非但没退,反而凑得更近,温热的呼吸几乎拂在楚遂安耳畔,声音含混:“你舍得吗?”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带着几分戏谑:“司九……思九。化名都取得这般缠绵,遂安,你还说不是想我想得紧么?”
楚遂安抿紧嘴唇,不再看他,心中却知,方才莫九思并未当场拆穿他与鸦云隐,已是变相相助。
他压下翻涌的情绪,沉声问道,“为何帮我?”
莫九思依旧维持着贴近的姿势,闻言眨了眨眼,反问道:“遂安是不是忘了什么?倒叫我好生伤心呢。”
他语气轻慢,“我说过,我这人最不喜看人如愿,尤其是我那位好大哥。今日有人闯进来给他添堵,我为何要拦着?”
楚遂安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中对莫叙的敌意,再结合门口小仆对莫九思不甚恭敬的态度,心中那个关于竺兰哈尔国内部不和的猜测渐渐清晰。
他正欲开口试探,莫九思却忽然松开了钳制,仿佛瞬间失去了兴致,慵懒地踱到屋内的椅子旁坐下,自顾自斟了杯冷茶,漫不经心地问道:
“说吧,费这么大劲混进来,所为何事?”
楚遂安朝莫九思的方向踱近几步,语气带着刻意的挑衅,“传闻中竺兰哈尔国二皇子不是素来聪慧过人么?你不妨猜猜看。”
莫九思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眼皮都未抬,“你费尽周折,既找了替身在路上散播你与鸦云隐鹣鲽情深的传闻,真身又不惜服毒潜入这龙潭虎穴......除了那位下落不明的东安国三公主楚寒宁,还能为了谁?”
听到楚寒宁的名字从莫九思口中说出,楚遂安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他紧盯莫九思,“你知道她在哪?”
莫九思却并未直接回答,反而放下茶盏,面上露出一丝似真似假的不满,岔开话题,“你如此大张旗鼓宣扬与旁人的恩爱,就不怕......我醋意难平?”
楚遂安嗤笑出声,眼神冰冷,“莫九思,你是撞坏了脑子,还是贵人多忘事?当初你挟持我时,亲口所言——接近我不过是为了好玩,是为了刺杀摄政王!如今又摆出这副情深义重的模样,演给谁看?”
莫九思闻言,非但不恼,反而低低笑了起来,指尖摩挲着杯沿,“遂安这话,可真叫人伤心。摄政王......不是好端端活着么?既然刺杀未成,那先前的话,自然做不得数。既如此,你我之间的情意......理应还在。”
“令人作呕。”楚遂安从齿缝里挤出四个字。
莫九思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冽。
他倏然起身,一步逼近,修长的手指猛地掐住楚遂安的下巴,迫使他抬起脸,声音里淬着寒意,“楚遂安,我耐着性子与你周旋,不是听你放肆的。鸦云隐活着已经让我很不爽了,我护下你和她,已是看在过去情分上,你若再口出不逊......”
他凑近楚遂安耳边,气息冰冷,“我不介意立刻将你们的身份告知莫叙,让你和那位鸦小姐,做一对真正的同命鸳鸯。”
楚遂安下颌被捏得生疼,他闭了闭眼,强压下翻涌的怒火,终是沉默下来。
莫九思满意地松开手,指尖仿佛不经意地掠过他的脸颊,重新坐回椅中,恢复了那副慵懒姿态,“这才乖。既然我将你要了过来,你自然对我有用处。若你能哄得我开心……或许,我会告诉你楚寒宁的下落。”
楚遂安抬眼看向他,目光沉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你想怎样?”
莫九思起身,走到他面前,指尖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动作带着几分狎昵,“遂安向来知我心意,我想怎样......你会不清楚?”
留下这句暧昧不明的话,他便转身出了房门,想必是去寻莫叙,禀报要人之事。
这番离去,却也恰到好处地给了楚遂安独自喘息与思量的空隙。
楚遂安环顾着莫九思房中简洁却透着异域风情的陈设,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指尖微微蜷缩,最终又无力地松开。
他心中清楚,此刻人为刀俎,他为鱼肉。
为了他与鸦云隐能活着走出这里,为了尽快找到三皇姐楚寒宁的下落......眼下这点屈辱,他必须忍下。
既已做出抉择,他便不再犹豫。
楚遂安抬手,缓缓解开了自己的外袍,任由其滑落在地。
随后,他走向那张铺着暗色锦褥的床榻,和衣躺了上去,闭上双眼,等待着未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