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人界丽景国,泰和十九年,八月十五。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月桂十里飘香。
“郡主,郡主。”一身着丫鬟服饰的姑娘快步走到榻侧,轻声唤道。
榻上之人还在睡梦之中,完全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丫鬟见状,迫不得已出手,将睡着的女孩扶起身。
被迫坐正身子的卫琅月一脸昏昏欲睡的表情,眉间的红痣使她瓷白的脸更显精致乖巧。
她迷迷糊糊开口:“怎么了?这不还没到辰时吗?”
说完,把头往后一沉,丫鬟眼疾手快将她拦住,急声说:“郡主,今日可是你的生辰宴,你忘了吗?”
生辰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窗外的桂花开得正旺,室内被浓郁的花香萦绕。
闻到这熟悉的香气,卫琅月大脑登时清醒不少,极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
“好好,我起床就是了。”
丫鬟如释重负,扶着卫琅月下了床。
梳妆台前,任由丫鬟在她身上捣鼓的卫琅月轻声叹了叹气。
“郡主,听说叹气会把人的好运给叹走。今天可是郡主的生辰,郡主可得忍一忍。”
“哈哈哈哈。”
作为从小陪伴在卫琅月身边的丫鬟海棠动作突然一顿,困惑开口:“郡主为何而笑?”
卫琅月目光一转,看向窗沿上黄灿灿的花瓣,不紧不慢说道:“既然叹气能把好运叹走,那我吸气岂不是就能把好运吸回来?再说,又是谁规定叹气一定是把好运气叹走,而不是把霉运叹走呢?”
听完这一连串好像有道理又好像没道理的话,海棠顿悟般点了点头,看向卫琅月的眼神里满是崇拜之情。
“不愧是郡主。”
卫琅月收回视线,勾唇笑了笑,习以为常地收下这句称赞。
片刻过去,卫琅月整个人焕然一新,气质高贵非凡。
海棠站在她的身侧,发出连声赞叹。
“不愧是我的郡主,穿什么都好看。”
卫琅月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摆和袖口是精巧的桂花刺绣,一针一线,皆出自盛城最好的绣娘之手。
明黄色襦裙与绿色披帛相辅相成,让她既不失明艳华贵,又不缺清新俏皮。
只是……
“海棠,这头饰会不会太多了?”
看着镜子里一头金饰银饰的自己,卫琅月想稍微扭个头都十分艰难。
身侧之人完全沉浸在欣赏自家郡主光彩夺目的外貌当中,好半天才回过神。
海棠:“怎么会?哪里多了?还有很多精美昂贵的发饰海棠都没戴上去呢。”
在她心中,天底下美好的事物全都用在郡主身上也不足为过。
卫琅月故意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可是我的脖子好酸好痛。”
面对她的撒娇攻势,海棠从来没有成功抵挡住过,当即红着脸,为她撤去一半的头饰。
“现在呢?郡主的脖子可还难受?”
“嗯,难受。”
卫琅月即答,而后照着镜子又迅速取出发髻上不少发饰,动作快得海棠根本拦不住。
“哎!郡主!”
卫琅月置若罔闻,待看到镜中自己发型顺眼这才停了手。
“这样就好。”
卫琅月扭了扭脖子,再抬手揉了揉后颈,感觉自己重获了新生。
海棠一脸可惜地看着梳妆台上被主人随意丢放的发饰,想了想,还是觉得郡主开心最重要。
咚咚咚——屋内响起清脆的敲门声。
“宁安。”
上次听到这清润的少年音还是在一年以前。
卫琅月照着铜镜理了理脸颊两侧碎发,朝门喊道:“进来吧。”
话刚落地,房门就被人轻轻推开,从外走进一位蓝衣少年,俊逸的五官之上有着与卫琅月相似的眉目。
少年一眼便看见坐在梳妆台前的卫琅月,朗然一笑,朝她轻快走去。
海棠屈膝行礼:“见过世子。”
卫珩熠目不斜视,只轻轻挥手,海棠立马会意,安静退到一旁。
卫琅月站起身问道:“不知兄长今年准备送宁安什么礼物?”
看着比自己矮一截的女孩,卫珩熠并没有立马回答,而是把卫琅月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眼中惊艳欣慰尽显,随后才笑着说道:“我们的宁安十四岁了,这生辰礼为兄可不敢含糊。”
卫琅月眉眼弯弯:“那我倒是很好奇,兄长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呀,”卫珩熠轻柔地刮了一下她的鼻梁,宠溺地说,“你不是最喜欢看山川游记吗?”
说完,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
“这是……?”
卫珩熠眨了眨眼,但笑不语。
卫琅月对他卖关子的手法见怪不怪,伸手想拿册子,谁知被身前之人快速拦截,抓了个正着。
“兄长这是何意?”卫琅月嘴角耷拉下来。
感受着掌心里的柔软触感,卫珩熠并没有第一时间放开手,而是用羽毛般的力度捏了捏卫琅月的手指。
卫珩熠:“现在不能给你。”
卫琅月:“为什么?”
“因为……”卫珩熠缓缓俯身,与卫琅月双目对视,“兄长怕你看了等会儿会哭成个小花猫,那我会被爹娘责骂的。宁安……应该不想兄长被骂吧?”
换作常人,早就被他这暖阳般温柔的声线以及澄明如镜的眼眸给引诱而说出肯定的答案。
但现在的对象可不是一般人。
看着自家妹妹用那双水灵眼睛平静地望着自己,卫珩熠率先败下阵来。
边摇头叹息边把手册放回腰间的玲珑袋,“哎呀,为兄忘记了,这招数对我们宁安没用。”
“给我。”卫琅月鼓着腮帮,只有对卫珩熠卖关子的不满之情。
卫珩熠收敛起笑容,恢复以往的正经姿态,“等之后再给你,为兄记着的。”
卫琅月轻哼一声,得到允诺这才勉强放过他。
“阿爹阿娘呢?”
“他们啊,正因宴会的布置和宾客而焦头烂额呢。”
卫琅月听完,秀气的眉头瞬间挤在一起,“我早都说了,一家人坐一起像平常一样吃个饭就行。就不该办什么生日宴,徒让他们劳累。阿兄,你不是最讨厌奢侈之风吗?这次怎么也不帮我劝劝爹娘。”
卫珩熠哑然失笑。
他的确厌恶且极力抵制凡间盛行的奢靡之风,但每个人心中都会有愿意为之破例的人或事,不可否认,他亦怀有这种私心。
剑雨门的修行之法,必须心无杂念,万事万物以剑道为先,但现在的卫珩熠做不到,这也是他近几年迟迟不能突破境界的原因之一。
毕竟在他心中占据主要位置的,并不是修行与剑术,而是他放在心尖珍之重之的妹妹。
“阿兄在想什么?”卫琅月轻声打断了卫珩熠飘飞的思绪。
“啊……没什么,”卫珩熠蜷手掩唇,轻咳一声后说,“只是突然发现我的宁安已经长这么大了,今日一过,不知我们兄妹何时才能再见。”
卫琅月勾了勾唇,眼中也浮出几分不舍与留恋,“只要我想,只要你想,很快就能再见面的。”
卫珩熠闻言神情一滞。
“我们走吧,别让爹娘他们等久了。”
“好。”
卫珩熠熟练伸出手臂,卫琅月很自然地搭了上去。
两人一起走出房门,海棠紧随其后。
望着眼前一蓝一黄的背影,海棠暗暗感叹:郡主和世子年龄相差三岁,即使世子外出多年,兄妹俩人感情也不见减淡分毫,不愧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三人走在庭院的长廊上,作为今日宴会的主角,卫琅月内心并没有她表面看上去那般稳重冷静。
脚下是她曾踩踏过无数次的石板,庭院里的一草一木,皆陪伴了她十四年的时光。
在王府的十四年里,卫琅月经常会恍惚,她总感觉自己并不属于这里,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但回神后,这种感觉便从指尖悄然流走,根本抓不住。
如果她不属于这里,那她原本应该在哪里?如果她不是卫琅月,那她又是谁?如果这一切都是假象,都是梦境,那她又要如何才能醒来?
这种种问题,时常困扰着她的心神。
“宁安。”
“宁安?”
卫琅月倏地清醒,侧头看向身旁莞尔的少年。
“阿兄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卫琅月轻轻摇摇头,随后望向庭院里被无数金黄点缀的绿树,笑道:“今年桂花开得真好。”
卫珩熠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也弯唇一笑,“是啊,今年格外繁盛,许是它们也知道今年是你的十四岁生辰,特意为你庆祝呢。”
卫琅月被他这一番话逗笑。
两人一路上谈天说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前厅。
厅堂被装饰得华丽辉煌,所有物品都被擦拭了不下三次,地面墙面一尘不染,足以见王府对这次宴会的重视。
卫琅月老远便瞧见厅内这红艳艳的装饰,直让她头晕眼花。
一位身穿紫裙的妇人正与身旁的仆从说说笑笑,清丽脱俗的容貌让人看不出她是个快接近四十岁年纪的女人。
卫琅月心一软,甜甜唤了一声“阿娘”。
贵妇人听到她的声音,抬头一看,立马放下手中的红绸,双眼笑成长长细缝,向她疾步走来,“哎呀,我的小宝来了。”
“阿娘……”
卫琅月话未说完,就被陆练琬出声打断,“来,让阿娘好好看看小宝。”随后把卫琅月从上到下,从前到后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卫琅月:“阿娘,这么多人都在呢。”
陆练琬笑着轻轻捏了捏她脸颊的软肉:“我的小宝可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孩子,没有人会不喜欢小宝的。”
这根本就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吧?这么多眼睛都在看着她们呢!
卫琅月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更不习惯被众人注视的感觉。
幸好这种令她尴尬的境况一年只需要经历一次。
正在这时,王府的男主人也从事务中抽出身,快步走到王妃身侧。
“父亲。”
“阿爹。”
兄妹二人不约而同地低头行礼。
陆练琬一把挽住夫君的手臂:“王爷,快看我们的小宝,真是越发可爱伶俐了。”
齐王卫文和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随后看向卫琅月,止不住地点头。
“嗯,跟夫人你长得越来越像了。假以时日,一定也同你一般,有倾国倾城的姿色。”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让本就喜庆的王府更加热闹欢乐。
“对了,”卫文和突然想起什么,对卫珩熠说道,“之前为父一直没来得及过问,景瑞去剑雨门已有七年了吧,不知修炼得如何?”
被问到话的卫珩熠身形一顿,低头俯身说道:“我……”
“哎呀王爷,孩子们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就好,你问这些干什么,”陆练琬在一旁及时出声,娇嗔地瞪了一眼卫文和,随后上前笑着为卫珩熠整理衣襟,“为娘不求你们能博得什么响亮名声,只愿你们兄妹二人能相互扶持帮助,修行之途平安顺遂就好,知道吗?”
卫珩熠:“孩儿发誓,会用生命护好宁安,绝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陆练琬甚感欣慰。
一旁的卫琅月却连连摇头:“兄长这番话,宁安可不认同。”
三人闻言齐齐看向她。
“谁说一定就是兄长保护我,等我入了师门,学了本事,指不定是我保护爹娘和兄长呢。”卫琅月说这话时,神情略微不满,但目光坚定,语气坚决。
亲人听完皆开怀大笑,点头附和着。
“对,我们宁安这么聪明,一定能学好道法术法的,到时候啊,我们全家人可就靠你保护了。”陆练琬轻柔抚摸着卫琅月脸颊说道。
此时,老管家突然出现,沟壑纵横的脸写满不安与忐忑。
“王爷王妃,不好了。”
卫文和眉头紧蹙,微微侧头:“发生何事?”
老管家凑到他身侧耳语:“……昭阳公主来了,还……还带了好多侍卫。”
管家声音越说越小,卫琅月并没有听清楚最后几句话,但看到卫文和愈加凝重的脸色,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情。
昭阳公主乃当朝国君之女,名珊绫,封号昭阳,为先皇后所出,皇室子女中排行第五,只比卫琅月小两个月,因自幼丧母,皇帝对她疼爱有加,甚至算得上是骄纵溺爱,宫内外无人敢对这位公主不敬。
卫琅月八岁曾与这位五公主同在宸枢学宫求过学,期间她能察觉到对方对她有着莫名的敌意,常常明里暗里与她攀比较真。
但在学宫还未读满一年,她便因为身体抱恙回家养病了。此后,她便只从旁人嘴里听到些许关于公主娇蛮跋扈的评价。
一向随遇而安的陆练琬难得有些心慌意乱,她也知道这位五公主不是什么温良之辈,对方与自家女儿有隙,两人关系并不好,而且竟在今日登门拜访,其中必有问题。
想罢,她当即对卫珩熠说道:“景瑞,带小宝去其他地方转转,宴会正式开始之前,娘会派人去叫你们的。”
卫珩熠十岁便拜入剑雨门,并不知晓这其中的内情,但一眼便看出了陆练琬隐藏起来的紧张,却未多问:“孩儿知道了,宁安,我们走吧。”
卫琅月心中明白陆练琬的用意,她很想说,她已经成长了,或许早已能独当一面,不用再一直躲避下去,可当她看到陆练琬故作从容的微笑,到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愣愣点头。
“好……”
卫琅月三步一回头,每一眼看到的都是爹娘和蔼的笑容。
被卫珩熠带走的她一路上心里惴惴不安。
两人走到庭院,刚一坐在院中央的放置的石凳上,一只橘猫从草丛里突然钻出来,喵喵叫着走到卫琅月脚边,撒娇似的用头和身体蹭着她的裙角,妄图用肢体行动来吸引主人的注意。
平日里卫琅月见到狸奴就挪不开眼睛,此时此刻却毫无兴趣,坐在石凳上望着前厅的方向。
这只狸奴是卫琅月六岁那年,跟随陆练琬上山礼佛时遇见的,当时它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模样让卫琅月心疼不已,便央求陆练琬将其收养,取名元宝。
卫珩熠很快便发现了自家妹妹的异常:“这是怎么了?今日我们宁安连元宝都不摸了。”
毛茸茸的元宝在卫琅月脚边一直叫唤着,见她兴致缺缺,于是抬起前脚,嗖地一下跳在了石桌上,探了探圆滚滚的脑袋,见还是不理它,便又伸出爪子扒拉她的肩膀。
这下卫琅月终于回过神了,她把橘猫放在自己大腿上,然后熟练地为它梳理着毛发,“阿兄,我总觉得心里闷闷的,很不舒服。我们要不回去吧?爹娘那边一定很忙,需要帮手。”
卫珩熠不赞同地摇头,一把按住正欲起身的卫琅月,说道:“再怎么忙,王府里奴仆数量还是够的,今日的小寿星只需要耐心等待就好。”
“哦,好吧,”帮忙的提议被拒,卫琅月依旧不死心,“阿兄,要不我们去厨房看看吧?我还不知道有哪些菜品呢。”
卫珩熠哪不知道她的心思,哼笑一笑:“这个你放心,阿兄找你之前便帮你看过了,都是你平日最爱吃的菜。”
卫琅月一听,整个人瞬间蔫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