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凤二年
唐高宗李治病重,持续了数年的二圣临朝的局面开始发生了改变,开始由天后单独登上光顺门,接受百官及四夷酋长的朝拜。
初夏的清晨,女子从屋内走出,手上拿着一本汉书,迎面而来的露气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身后跟出一位妇人拿着一件短打的衣衫,“婉儿,穿上衣服,夏日的露气浓烈得很。”
女子接着衣衫,对妇人笑了笑,“阿娘,今日宫教的先生有事不教习,我去园中读书。”
妇人也是一脸温和,“今日端午,婉儿记得早些回来。”
在掖庭的日子对上官婉儿来说算作是惬意的。
除了每日接受宫教的教习外,就只是与母亲一起做一些女工,然后售卖给掖庭的宫人贴补家用,而她因为刻苦又天资聪颖也甚得教习博士的喜爱。
日子不徐不疾地流,没有雨疏风狂,也没有风光霁月,但安心淡然。
“贤哥哥你看,我的纸鸢飞得可高了!”太液池边的花园中一女子手拿着线圈兴奋的说道。
身旁的男子衣冠华丽,容貌五官分明立体,带着些张扬之气,看着女子如此开心微笑摇摇头,“太平,今日是端午,本应是划龙舟的。”
女子盯着天空上的纸鸢满不在意的说道,“划龙舟费力又不好玩,哪里有纸鸢有趣,看它自由自在的多好!”
男子也看向远处的物件,缓缓说道,“它真的自由吗?”
太平低下头看着身旁的人,“贤哥哥什么意思?”
这一问不要紧,却不小心松掉了手中的线绳,失去牵引的纸鸢自己慢慢掉了下来,太平慌慌张张的朝那个方向跑去,李贤见状也紧随身后。
“去哪里了呢?”
太平自言自语的一路沿着小道搜寻到另一处宫殿依旧没有找到。
正打算放弃时,抬眼一看却发现从未来过这个地方。
这个园子不如太液池华丽,但雅致,能看得出是静心打理过的。
她穿过小路走到园内,看到有一女子坐在凉亭处读书。
远远望去,宁静如一副山水写意,素雅如一隅独自开放的茉莉花,那是一种静如处子的清冷之美……
太平从未在宫中见过这样的女子,正入神时身后却传来声音,“太平…”
太平朝来人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那人也知趣的闭了嘴。
同样朝凉亭望去,不自觉的称赞道,“美,太美了!”
“走了,贤哥哥,纸鸢不在这里!”太平拍打着李贤的肩膀转身说道。
李贤失神的点点头,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太平跟在身后,在快要离开的时候,看到旁边的海棠花开的正浓。
露珠滚落在花叶上,似乎在轻颤的诉说心中的喜悦。
一时兴起便随意攀折了一支,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女子,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贤哥哥,刚刚那是什么地方呢?”回到太液池太平坐在凉亭边问道。
“那是掖庭,一般是罪臣之女居住的地方。”李贤回答道。
太平看着手中的海棠,倚靠在太师椅上若有所思。
“殿下,纸鸢找到了!”
这个时候一位宫人前来禀告。
“赏你们吧。”太平盯着手上的海棠头也不抬的说道。
李贤在一旁摇摇头,“真是孩子心性。”
“贤哥哥忘了,月儿今年年方十三,本就是孩子!”太平小嘴一撅,为自己争辩道。
“听说母后要为你找个伴读,日日监督你的功课学业。”李贤拿起桌上的茶杯悠悠的说道。
“伴读…什么样的人可以做伴读?”太平问道。
李贤没有想到她会这样问,有些诧异但还是回答道,“大臣之女,或者女官吧。”
问的人皱了皱眉,抬头看到远处走过来两名穿着短打衣衫的男子。
左边的是皇子旦相貌敦实憨厚,另一位是皇子显瘦瘦高高,看着有些精明,二人手上还拿着船桨。
太平站起身朝他们挥手道,“旦哥哥,显哥哥!”
二人走到凉亭先是对着李贤俯身行了礼,“太子殿下。”
李贤示意他们起身,随后绕有兴致的问道,“怎么样,输了还是赢了?”
“唉,别提了,我们带着宫中的禁军竟然输给了一群女官!”皇子显气愤愤的说道。
“噢?是吗?女子与男子从来便不在一起赛龙舟啊。”李贤奇怪的问道。
“谁知道母后是如何想的,竟让女官与我们比试!”
“诶,显哥哥这话不对,输了就是输了,怎么能怪母后呢?”太平站起身对李显反驳道。
“三哥,确实是我们轻敌了…也不能怪母后。”李旦低声说道。
“妹妹此言差矣,女子和男子从来便是各司其职,哪里有男女在同一场合竞技的?”
“不管是输是赢,这便是不合规矩的!”李贤也站起身批判道。
“天后到!”
宫人的声音在几人的身后响起,四人纷纷转身跪拜。
只见烈日下一位上着黄色窄袖短衫,下着朱红拖拽长裙的妇人走过来,额方面圆,凤眼生威。
“都起来吧。”妇人坐到凉亭上位对四人说道。
“贤儿是否对我的安排有异议啊?”妇人看着李贤说道。
“儿臣…儿臣以为古往今来男女皆是各司其职,如今也不能乱了章法。”
“太平以为呢?”妇人又问道。
女子走到妇人身边,揽过妇人的衣袖,嘴角微微一扬说道,“儿臣以为规矩皆是人定的,何以无法更改呢?”
“贤儿,听到了吗?”
妇人说完后又示意身旁的宫人将手上的书递给他,李贤接过后看到,一本是《少阳正范》,另一本是《孝子传》。
《少阳正传》是教如何做太子,而《孝子传》是教如何做儿子,李贤颤颤巍巍的接过,“儿臣谢母后赏赐。”
园中正沉醉于书中的人抬眼一看,已然是暮色四合了。
远处的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空,突然想起了“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冷艳。
她身处其中,心中有了莫名的感动,还想要再享受片刻这样的时光却想到出门时母亲的嘱咐,于是她长吁一口气。
该回去了。
待回到住所时,夕阳最后一缕余晖在暖暖挥手后也坠入夜的深渊,暮色的晚风徐徐而起。
住所的妇人见到女儿晚归也并未加以责备,依旧是温和的说道,“快洗洗手,今日的宫人送了些肉粽。”
妇人说完点上了烛火,在桌边等着女儿一同用餐。
屋内的陈设简单,甚至可以用简陋形容,一张四方桌,一架床铺,便没有了,但打理得十分干净整洁。
上官在桌前落座后,表达着自己的歉意,“阿娘,适才在园中忘记时辰了。”
妇人剥开手上的粽叶,将肉粽放入女儿的碗中,“从前你父亲也是这样,读起书来便会忘记时辰,总要让家中的女使…”
说到这里妇人便不再往下说,女子将碗中的肉粽夹了一半放到母亲碗中,“阿娘不必伤心,如今这般女儿已然觉得很好了。”
“婉儿生长于掖庭,母亲怕这里鱼龙混杂的风气让你误入歧途,遂教导婉儿读书,如今婉儿读有所成,为母也觉得甚感欣慰。”郑氏说道。
“阿娘,我只希望我们能够平安在此读过余生便好,过往风波已然与我们无关了。”上官握着母亲的手情真意切的说道。
郑氏点点头,又嘱咐了女儿正在长身体,多吃一些,场面一片温馨和气。
掖庭的宫教包括平常的琴棋书画,以及诗词歌赋一些风雅之物,时下担任宫教的大人名叫刘腾,是一位士人宦官,早年受到过上官婉儿的祖父上官仪的恩惠,所以对待她尤为看重。
“今日我们来学习汉书的高后纪…”
说完后屋内传出朗朗的读书声,“高后女主制政,不出房闼,而天下晏然,刑罚罕用,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这是什么意思呢?婉儿你来说一说。”
上官听后站起娓娓道来,“意思是,女主高后听政时期,不出宫门,但是天下太平,很少用刑罚,人民勤劳耕作,丰衣足食。”
“这是对汉高祖吕后的赞誉,表示女主当政亦能国运兴旺!”
刘腾点点头,示意她坐下,“婉儿说的不错,历史上对女主当政颇有微词,坊间皆传吕后为妖后,祸国殃民,但却并非如此,我们读史料便是能够消除一些世人的偏见。”
这个时候进来一宫人,尖着嗓音说道,“传天后口谕,命刘大人将教习馆内的文章皆数上呈于天后!”
“臣遵旨。”
在凤阳阁的院子中,太平百无聊赖的看着手上的已经快凋零的海棠花。
愁眉苦脸的样子让身边的女使忍不住说道,“殿下,妾再去园中替您摘上两朵来不就好了吗?”
太平叹了口气,“你懂什么,去,把那日的风筝给本宫拿过来。”
女使怏怏的领命而去,太平拿过风筝之后照例放的老高,但明显却没了那日的兴致。
随后又让女使取了剪刀来,一刀将引线剪断,看着风筝从天上掉落,瞬间脸上便展颜出了笑容。
接着便要朝风筝掉落的方向跑去,还不忘转头吩咐女使,“本宫去捡风筝,你们谁都别跟着!”
她如愿来到那日的清雅小院,凉亭中却不见那日女子的身影,她有些失望。
但还是走到了当时她读书的地方,又回想起当日那副水墨画一般的情景。
她的手指覆在石桌上,风刮起桌上的一张纸笺,把晃神的太平唤醒,她下意识抬手抓住空中的物件,摊开看到纸笺上的一首诗。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
露浓香被冷,霜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太平将纸笺折好放入怀中,这是她作的吗?那样清冷的女子会作这样的诗吗?这时候的太平不光是失望,甚至有些气馁……
但毕竟是孩子心性,过了没几日她又爱上了皮影戏,便又将此事便抛到了脑后。
这日上官照例在教习馆内读书,来了一内侍与刘大人耳语了几句,便将她单独叫走了,也未知会到底是什么事,只让跟着那名宫人走便是。
上官低着头眼见身边的建筑景色越发辉煌大气,心中不免多了些忐忑。
直到宫人将她带入一座大殿之中,殿宇富丽堂皇,她抬眼见到宫殿之上坐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妇人,随后便低头跟着宫人一起跪下。
“天后,上官婉儿带到了。”
殿上的人缓缓说道,“抬起头来。”
上官慢慢将头抬起,目光依旧看着地面,妇人又继续说道,“抬眼。”
殿下的人又慢慢抬眼迎上妇人的目光。
那便是天后,如神话一般的女子,她不同于吕后,她是可以与最高皇权并驾齐驱的二圣之一。
这些话语在上官的脑海中盘旋,但她的目光依旧没有半分胆怯。
“不错,有几分胆气。”
妇人没有考究她的才学,也没有询问诗词,只向她讲了一个故事。
“本宫年轻时期,还是高宗皇帝的才人,当时与高宗皇帝伴驾,有一只狮子骢异常烈性,高宗皇帝便问,谁人能驯服它啊?”
说到这里天后看向上官问道,“若是婉儿会如何驯服它呢?”
上官问道,“一定要驯服吗?”
妇人点点头,“你只有驯服它才能驰骋千里。”
“回天后,奴婢会亲自用最好的草料喂养它,若是不行,便用鞭子狠狠地抽打它,若还是不行,便放它自由吧,既然我不能驾驭它,它只要不落入敌人之手便好。”
天后笑道,“婉儿知道本宫是如何回答的吗?”
“本宫告诉高宗皇帝,先用铁链抽打它,若是不行,便用铁锤敲打它,若还是不行,便一刀杀了它!”
上官听到这里心中开始打寒颤,这个时候天后大手一挥,“你先退下吧。”
小上官低头回答道,“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