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至修善坊的一处庭院前,紧挨着教坊司,巷子里露天酒肆的锅里沸腾的猪头肉散发着浓浓的香味,那是不同于紫微宫的别样世界,四处都洋溢着市井的气息。
太平走下马车看着四下来往着下级吏员宿醉清醒而匆忙回家的脚步,不由得皱紧眉头,“怎会找了这样一个地方,那个陈三是如何办事的?”
陈三是公主府的主事,这女子艺馆便是他一人着手打理。
上官在一侧驻马回答道,“殿下,此地隐蔽,隐人耳目,总不能将女子艺馆开到国子监去吧。”
三人踏进庭院,陈三早已躬着身子在院中等候,虽地处偏僻,但园中的绿植倒是清新雅致,太平松了一口气,她的眼中历来是瞧不得腌臜之物的,“这景色倒是别致。”
陈三在身后附和道,“是,这是上官大人再三嘱托,外边怎样无所谓,里边定要清新雅致才好。”
李嫣儿环顾四周称赞道,“这地儿用来做艺馆倒有些可惜了。”
“尤其是那几株黛紫色牡丹,看样子是出自园艺师宋单父之手吧,听闻他能将牡丹变化千种颜色,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陈三立马接过话音,“是,县主真是好眼力,这是上官大人专程让宋师培育的黛紫色牡丹,即便是在洛阳城也只有这儿才能得一见呐。”
太平上前将手抚上那花身,轻笑道,“黛紫色牡丹,可惜不是花开并蒂,倒也算不得什么。”
上官在身后微微俯首,“殿下说的是。”
待太平穿过连接前后院的回廊时,李嫣儿才悄声对上官说道,“别听她的,心里边乐着呢。”
后院的房屋内摆放着数台织布机,以及绣台,陈三躬着身子说道,“这便是教习场所了,每日由麽麽教授纺绣工艺。”
“麽麽都是哪里找来的?”太平问道。
“如今…是由一位此前在这附近居住的妇人担任,她…”陈三看到屋子中站着一人正摆弄着织布机,于是抬手说道,“殿下,就是她。”
“去把她唤过来。”
“诺。”
李嫣儿看着远处的人说道,“看着年纪也就二十五六岁,担得了这差事么?”
太平莞尔道,“阿姊还是有些偏见,婉儿不也是十多岁就在母亲身边执掌召命么?”
陈三同妇人言语了几句,她便解下身上的围裙,步履匆匆的走到三人跟前,“妾见过贵人。”
“起吧。”太平轻言道,“把你的绣样拿来看看。”
“诺。”
说罢妇人便双手奉上一枚绢帕,上面绣着一副活灵活现的牡丹花样,因陛下喜爱牡丹,这便是洛阳城中如今最时兴的花样了。
太平拿着绣样同身旁人说道,“阿姊,还是人不可貌相的。”
“是,是妾狭隘了。”
太平将绣样递还给她,“记着,好好当差,将来少不了你的好,规矩,踏实,本分。”
“诺。”
“去吧。”
打发走绣娘后,上官走上前问道陈三,“她家是哪里人,底细是什么查清楚了么?”
“回大人,她名叫花娘,曾一直是云彩纺的绣娘,因为要照顾年幼的小儿郎,便辞了工,终日在家以替人浣洗衣物为生。”
“此前筹备艺馆时,打听到我们这,小人见她手艺娴熟,便做主将她留下了。”
上官继续问道,“她丈夫呢?”
“据说是早年间因病去世了。”
太平开口问道,“婉儿怎么了?”
上官先呵退了陈三,随后继续与身旁二人向后院走去,行至深处才缓缓道,“那个花娘身上衣物的花纹出自宫内,此前臣送过一匹到公主府,记得清楚。”
太平有些讶色,随即说道,“哪一匹?兴许重了花样也说不定呢?”
“殿下,那是蜀锦的花样,历来珍贵,重不了的。”
李嫣儿开口道,“那妇人定是不知那花样来历,否则断不敢如此招摇过市。”
上官继续说道,“殿下可回去查一查库房中的出入库,看看那匹布料是否还在府中。”
接着她思索片刻又说道,“臣还要去趟山风馆,查一查她的丈夫到底是因何而死。”
太平拉过她的手臂,“我也要去,历来听闻那个山风馆神秘得很,内里还有个高深莫测的女掌柜,本宫倒是要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李嫣儿笑道,“那妾就不跟着殿下凑热闹了,陛下还交代了差事,妾还得赶回宫中。”
太平点点头,“那婉儿便将马送给阿姊骑吧,否则待会车驾还得先回一趟应天门。”
上官并未立马答应,犹豫着准备开口拒绝,却被李嫣儿抢先道,“是啊,来回折腾,到时候还未到山风馆,宫门都下钥了。”
“大人回不去是准备宿在公主府还是我的县主府呢?”
太平也立马接过这话头,“是啊,公主府后院的园景倒也是一绝呢,必辜负不了这良辰美景…”
听着这二人一唱一和,上官有些无奈点点头,“那便走吧。”
太平拉着李嫣儿快步走到前厅,陈三见那二人正准备行礼,却见太平低声吩咐道,“待会上官大人来问你要马,就说没有,一匹都没有。”
“连马车都没有,听见了么?”
李嫣儿又笑着补充道,“连匹驴都不要给她。”
陈三虽摸不着头脑,但面对主子的吩咐也只能是唯命是从,“诺。”
太平松了一口气,跟着身旁人打闹着继续向前走去,上官跟在身后见到陈三盯着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正准备发问,却听见那人斩钉截铁说道,“没有马!没有马车!”
“连驴都没有!”
上官被他的话弄得哭笑不得,走近说道,“你可真是个人才。”
陈三憋得脸通红,“小人…小人…”
上官淡淡一笑,“没撒过谎吧。”
“没…”
“好了,我也不为难你,告诉我到底是谁说的没有马,谁说的没有驴?”
“殿下…殿下说的不要给您马,县主说的不要给您驴…”
上官点点头,“好了,去吧。”
“诺。”
等她走到门口时,自己的马已然被李嫣儿骑走了,她抬脚上了太平的马车,见那人端坐在上位,倚靠在一侧看书,上官坐在一侧坐下闭目养神。
车轱声吱吱的响在耳边,太平放下手中的书本说道,“本宫将车驾借予大人一同乘坐,难道大人丝毫感激之情都没有么?”
上官依旧闭着眼回答,“难道不是殿下将臣匡进这车驾的么?”
“本宫何时匡骗大人了?”
上官睁眼看着她笑道,“让陈三告诉臣没有马也没有驴难道不是殿下的手笔么?”
“胡说,没有驴是阿姊说的!”
此话一出太平便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瞬间脸立马冷下来将手中的书掷到上官身上,“下去!”
随后呵停了车夫,上官起身将车夫唤下,递给他一枚银钱道,“自己雇辆马车去。”
车夫惊讶看着她,“大人,我走了谁来赶车?”
“哪里来的这样多的话,让你去就去。”上官厉声道。
待车夫走后,太平的声音悠悠从车内传出,“本宫今日倒要见识见识大人驭车的技术是否赶得上驭马的技术。”
上官坐到车驾前扶着缰绳,回头低声道,“臣不知殿下口中的马,意在何指?”
话音落下后车内未见回应,许久才掷出一枚不大不小的熏香炉,弹在上官身后紧接着便滚落在路边,跟在车驾一旁的丝竹摇摇头捡起那物件自言自语道,“一个不甘示弱,一个飞扬跋扈,结果苦得还不是我跟在后边不光捡物件,还得吃一鼻子灰…”
“我招谁惹谁了?”
车驾停在山风馆前,曹三娘正在门前同小厮交谈,眼见远处驶来的车驾,再定睛一看驾车的人竟是上官婉儿,她一手扶着缰绳,一手拿着马鞭,丝毫不逊色于她在马上的风采,只是…
“这到底唱得哪出啊?”曹三娘自言自语道。
身旁小厮也纳闷,“那车里面坐的谁啊?竟让上官大人驾车?”
“别管坐的谁了,来头定是小不了,你去把下马凳拿过来候着。”
说着三娘便进到屋内,将宾客悉数遣散,只留下几个使唤的小厮,随后自己便出门站着相迎。
车驾停在山风馆门前,上官扶着太平从车上走下,她看着站在门前的曹三娘,开口询问道,“你便是曹三娘?”
女子身穿着一件青绿窄袖衣衫,袖口高高挽起,微微颔首道,“回贵人,正是。”
太平听后没有再问话,直接向院内走去,上官在身后对曹三娘做了一个口型,“公主殿下。”
“这院子格局倒是别致得很。”太平走进院中,听得一阵读书声,“女学塾便开在此处么?”
上官上前回答,“是,殿下,全洛阳城没有比这里再隐秘的地方了。”
太平点点头,“走吧,去看看。”
“诺。”
一行人走到一处亭阁处,屋内大约有数名小女郎在书案前听着屋前的教授授课。
授课的男子穿着玉色圆领长衫,大约二十多岁的模样,上官问道,“这是谁?”
三娘回答,“今年预备应试的举子,名叫张嵩。”
“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意思是有些人才学浅薄而无法明白自己的主张,也无须恼怒,这难道不能称为君子么?”
这时候一位女郎起身说道,“先生,这句话有问题。”
男子放下书有些怒容,“孔夫子的话有什么问题?”
女郎继续娓娓道来,“不可便怀鄙薄之心,非君子与人为善之心矣!”
上官在门外面露笑容,太平看着那女郎亦说道,“有几分你儿时的模样。”
“那孩子叫什么?”
三娘回答,“她是个孤儿,本没有名字,到了山风馆妾才为她取名叫绪之。”
“她孤身一人来到这尘世间,妾希望她能与这世间多些牵绊。”
上官点点头,见男子趾高气昂反驳道,“你个小女郎,如此年纪便敢反驳孔圣人的话!”
“我倒觉得她说的不无不妥!”上官踏进屋内掷地有声的说道。
男子看向她,上下打量一眼,“你又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上官走到女郎跟前看了看她眼前的宣纸,上面的字迹书写颇有些气势。
随后又看向男子说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主张之间偶有参差也是情有可原,久而便会释然以误,何至于心生贬薄之意?”
男子轻哼一声,“那你的意思是孔圣人错了?”
上官摇摇头,“孔圣人如何会生如此小人之意,错的是你曲解了孔圣人的意愿罢了。”
随后走到书案前拿过那本论语说道,“人不知而不愠,意在即便才华得不到赏识,得不到重用,也无须恼怒,心平气和,一如既往,这难道不能称作君子么?”
“中庸说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意在君子在自己所处的位置上行使自己所奉行的道理,居富贵则行富贵,居贫贱则行贫贱,居患难便行患难,那么无论处于什么地位,都不会感到不安适。”
话音刚落,那位小女郎又问道,“先生,这样的道理学生自是明白,但一旦碰到事情,却全然忘到脑后了!这又作何解呢?”
上官扫视了整个书院中的人,随后说道,“那是因为你只知在静中涵养,未下克己功夫。”
“还需磨炼,才能立足沉稳,以达到静亦定,动亦定的境界。”
上官转身看向男子,“先生觉得我说的可有道理?”
男子闭着眼低沉道,“在下受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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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素位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