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馆的屋子中萦绕着松墨香的芬芳,浓郁而清幽,寂静中隐约传来研磨的声音、纸张的哗啦声和笔尖迅速掠过纸面的声音。
上官坐在书案前,衣袖微微挽起,手拿着一只徽笔,不知在书写着什么,身旁一位绿袍官员拿着一叠书稿说道,“下官适才书写到上官仪这一卷…”
“不知…”
上官干脆利落的说道,“照实作传,何须请示?”
崔湜皱了皱眉,“只是…谋反…”
“并未平反,那便照实了写。”上官说到这里抬头看着他,“崔大人是想滥用职权为先祖父平反么?”
崔湜惶恐道,“下官不敢。”
“那便是怕本官事后报复于你?”
“下官绝无此意!”
上官继续看着书案上的宣纸,“那便照实书写吧。”
待崔湜走后,她手中的笔尖停在宣纸之上,看着那纸张上的浓墨失神,她是上官仪的孙女,她的祖父,她的家族背负着数十年的冤屈,这么多年她并未将灵魂出卖给陛下,她无时无刻不记着平反的夙愿。
但她也一直信奉着,活着的人首先得先活下去,才能为死去的人服务,不是么?
夜幕降临,外面的雪慢慢停下,她走出弘文馆一只脚踏进雪地里,衣衫的裙摆拖拽在雪地上,将边缘缓缓浸湿。
身后的女使问道,“大人,是回哪里?”
“去瑶光殿吧,今日殿下进宫了。”
“诺。”
瑶光殿的正殿中传来阵阵笑声,守在殿门的丝竹接过上官褪下的大氅说道,“大人,殿下说让您来了便进去。”
“谁在里面?”
“回大人,信安县主。”
上官迈入殿中,穿过走廊到了内室,见二人正坐在榻上聊得起劲,“臣参见殿下,县主。”
李嫣儿巧笑着同太平对视一眼,“瞧瞧这人,不愧是陛下身边的人,走到哪里规矩都是这样大。”
太平也只轻叹一声,“阿姊习惯就好了。”
“大人起来吧,坐。”
上官俯身道,“回殿下,臣适才回来的路上,被雪地浸湿了鞋袜,需得先回侧殿更衣。”
李嫣儿听着这话有些诧异,但也并未说什么,太平一边剥着橘子一边说道,“去吧。”
看着那抹绯色身影走后,李嫣儿才欲言又止的问道,“她…怎?”
太平看着手中的橘子淡淡一笑,“在侧殿对么?”
“我与表哥圆房了。”太平平静回答,“那人也是自小读着孔孟长大的。”
“从前与表哥走个过场也就罢了,如今这般…所以自那以后她便搬去侧殿了。”
李嫣儿摇摇头,“这倒也符合她的性子,那人看着解风情,实则也是个迂腐到家的人。”
“只是月儿也不曾拦着么?”
太平轻笑,“我一个有夫之妇,如何拦着?”
“即便是丢了我李令月这张脸不要了,那总还得保着我们李唐皇室的脸吧,就她上官婉儿一人清高自持,旁的人都得上赶子去倒贴她一人不成?”
李嫣儿将橘子掰开一瓣塞入她的嘴中,“得了得了,谁敢让月儿倒贴,她这样倒也说得过去,毕竟日日同寝同食,也太过招人眼了一些。”
太平缓缓咀嚼着橘瓣,许久才说道,“虽搬出正殿,她也不曾在侧殿入睡过,我在宫中时她便夜夜在寝殿边守着,唤一声便能见着人影。”
“这点倒是舒心的。”
李嫣儿起身向炭炉中加银炭,“倒真不是妾拉偏架,她对月儿也算得是天下独一份的宠爱了。”
“若是妾…”
这时候太平起身急了起来,“诶,阿姊可是休想。”
“都说了是天下独一份的宠爱,哪有什么假若?”
李嫣儿看着炭盆的火星无奈道,“看吧,适才把人都说成什么了?”
太平拿着手炉走到殿中,接过李嫣儿手中的碳夹添置银炭,“自小她便是那模样,不冷不热的。”
“不瞒阿姊,只有同她…那时候才能感觉的到她是个有温度的人,有着寻常人的**。”
添置好炭火后李嫣儿继续回到坐榻边,“所以月儿才会那样喜欢撩拨她?”
“算作其中一方面吧,更多还是情到深处难以自持。”
李嫣儿的脑中浮现出那一年她们在九洲池,她也情不自禁的向那人靠近,却被她回避开。
“阿姊?”
这句话将神往的人唤回,李嫣儿拉过她的手说道,“她看着冷淡了些,对月儿历来可是尽心尽力。”
“是,我也并未为难她什么,如今不冷不热的样子也好,倒不用担心什么了。”
话音刚落,便听得脚步声缓缓踏近,来人已然换上一身月白色圆领长袍,腰间系着一根宽松的腰带,发髻也是随意挽在脑后,看着十分慵懒。
她在二人身前微微俯首,太平拿起手炉漫不经心唤道,“过来。”
上官挪步到她身旁,“殿下。”
太平将手炉递到她手上,“拿去。”
“诺。”
上官拿着手炉在一边坐下,看向李嫣儿问道,“女骑可选好了?”
女子点点头,“满打满算挑出来两百名身强体壮的女子,陛下的意思是慢慢再往里添。”
“关键如今是要将虎皮拉起来。”
上官点点头,“是,陛下为禁军的事,几乎是夜夜不得安眠,即便是两百名女骑,那也是踏踏实实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太平开口道,“母亲此举不无道理,那个羽林卫将军李多祚是个一脚踏两边的角色。”
上官道,“是啊,此前为迎合殿下,为殿下开启荣芳院的殿门,想想这人确实没什么立场。”
李嫣儿起身说道,“好了,我也该走了…”
话还未说完,太平便拦住道,“阿姊今夜不如就宿在宫中了,反正月儿如今也是形单影只一人…”
“明日与阿姊一同出宫去洛阳城看看那学塾到底开得如何。”
李嫣儿看着上官有些犹豫,“这…”
上官起身说道,“若县主留在瑶光殿,那臣回书斋院便是。”
太平心中翻了个白眼,“阿姊不用管她,她爱宿在哪里宿在哪里。”
说完便拉着李嫣儿的手向寝殿走去。
上官走出正殿,真儿将大氅披在她身上问道,“大人怎么了?”
“回书斋院吧,今夜有县主陪着殿下了。”
走出瑶光殿,真儿才小心说道,“大人,兴许殿下只是希望您能陪着她…”
“我知道。”
“那您还将物件悉数都搬到侧殿中…”
“殿下毕竟是有夫之妇。”
“妾…虽未经历过情事,但相爱之人不能相守那得多难受啊…”
上官一边走一边微微摇头,“爱人之间本就不是为了争个朝夕,彼此心中有着对方便好。”
“但是…您如今这般,殿下怎知您心中是否有她呢?”
上官淡淡一笑,“殿下虽然任性了些,但该知道的事儿,也是一件不落的。”
马车走出下马桥时,车上着嫣红衣衫的女子看着窗外,拉了拉太平衣袖,“殿下看看那人是谁?”
太平顺着她的神色望过去,见上官婉儿正牵着马站在下马桥前,神色微微一笑,但依旧收回目光不动声色说道,“谁知道那是谁,许是下朝在这等着哪家小娘子的浪荡子吧。”
李嫣儿调侃她道,“殿下在寝殿磨磨蹭蹭,磨磨蹭蹭,非得等到下朝才出宫,难道不就是为了做这小娘子么?”
太平眼眉一挑,反驳道,“谁说的,今日的眉左右都画不好,所以才耽误了些时辰!”
李嫣儿莞尔不再与她辩驳,呵停马车后撩开窗帘对那身着男装的人轻喊道,“这是哪家的浪荡子在这驻足?可知挡着我们马车的去路了?”
上官牵引着缰绳笑道,“这宽阔的路面直通蓝天,何以就是在下挡住二位的去路了?”
太平接过这话茬说道,“你看看这前头的马儿,回首眺望的姿态,全然忘记主人所托付的使命,岂不是你这个浪荡子挡住我们的去路了?”
李嫣儿手撑着下颚看着她,“这位大人就说如今怎么办吧?”
上官提着衣袍翻身上马说道,“让在下随车驾而行,替二位在前头鸣锣开道可好?”
太平呡笑道,“还说自己不是浪荡子,光天化日之下便要随着两位小娘子的车驾,大人这是哪家的礼法,又是哪里学来的孔孟之道?”
李嫣儿在一旁小声提醒,“同为女子,倒也不是不合规矩…”
太平轻笑,“谁让她一袭男装,只当不知道,看看她如何辩驳。”
上官微微颔首,“这就要问小娘子了,为何小娘子要生得如此美若天仙,你婀娜的身姿情不自禁让人倾倒,道路山川都是漆黑一片,只得望着小娘子明媚的面颊,在下才不至于失去方向。”
太平的手翻绞着丝帕,脸色微微显出一丝红晕,李嫣儿见状回应道,“罢了罢了,调笑也调笑够了,大人便跟着车驾而行吧。”
“诺。”
车驾开始缓缓前行,李嫣儿悠悠开口道,“你婀娜的身姿情不自禁让人倾倒…”
“道路山川都是漆黑一片…”
“只望得你明媚的脸颊…”
太平打断她,满不在意般说道,“她自小便是这样油嘴,谁稀得听。”
“是是是,殿下不稀得听,那便将她赶回宫中去。”
“顺便回禀陛下,治她个登徒浪荡之罪!”
太平拉过她的手臂,有些撒娇般的语气说道,“阿姊…明知月儿是口不对心,怎就要这般处处刁难…”
李嫣儿拍了拍她肩膀,“好了好了,不调笑月儿了,阿姊是希望月儿知道得来不易,好好珍惜才好。”
太平点点头,“她有她的考量,月儿知道分寸,况且历来这些小性子她也是接得住的。”
李嫣儿望着窗外失神点点头,是啊,太平这些飞扬跋扈的小性子,她历来都是照单全收的,想想自己同她那七年,何以有过这样的时光?
马车那一段借鉴了大明宫词
那段词确实写得太好了
忍不住想拿来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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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鸣锣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