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二年
紫微宫的应天门前突然立起了一个四四方方铜铸的大物件,四个侧面分别涂着青、红、白、黑四种颜色,犹如阎罗殿前的大油鼎一般。
更让人惊奇的是一位衣衫褴褛的农夫居然骑着高头大马从那大物件旁走下,手中拿着一封信颤颤巍巍的投入那物件之中。
那是一封告密信,而接收告密信的大物件叫“铜匦”,武后为了稳固政权,发布了一项前所未有的政令,在洛阳的紫微宫前接收来自全国各地的人告密,自荐,申冤。若是有远离洛阳的民众想要告密而没有盘缠的话,官府还提供驿马,供食,农夫樵人皆得召见。
这样的政令一出,让全国上下的老百姓都蠢蠢欲动,而让那些在朝的官员却是个个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天街上的樱花开得正娇媚,马蹄疾驰而过掀起一阵清风让那枝丫上的花瓣摇摇欲坠,商肆前站着一位女子,衣衫破旧不堪,但发髻却干净利落,她看着那马匹越驶越近,死死攥着拳头,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冲到了街道中央,随后张开双臂。
马上的人见此立马勒住缰绳,只听得一声吁长的啾叫声,马蹄在女子身前停住。
“这是哪家的女子在街面上横冲直撞!?”说话的人是身旁另一位着靛蓝长裙的女子,质傲清霜的面容带着满目的怒气。
适才强勒住缰绳的人看了看马下的人,“为何拦马?”
女子抬眼与她对视道,“您是上官婉儿?”
“是。”
“小女子有冤要伸!”
“有冤情便上呈铜匦,何至于当街拦马?”
说完女子便要御马离去,女子又张开双臂说道,“小女子的冤铜匦装不下!”
上官又端详了她片刻,眼见她的手臂上戴着一枚黑色的袖章,随后说道,“去南市的山风馆找曹三娘,就说是上官婉儿让你去的,她会好好安置你。”
说完便拉着缰绳离去,身旁女子问道,“婉儿不觉得那女子有些眼熟吗?”
“嫣儿也看出来了吗?”
李嫣儿回忆了片刻说道,“是那一年在河洛县庄子上替我们打水的小女童!”
“是啊,算起来她也应当是这般年纪了。好好的农户家,放着田地不耕种,上京告状,事有蹊跷。”
“嫣儿还记得河洛县令周兴当年私自增加赋税的事吗?”
“记得倒是记得,但是河洛县丞周兴不是一个月前就调离河洛县了吗?”
“他便是因为遭人弹劾,无奈只能放手一搏向铜匦投了一封告密信,却没承想天后看了之后大悦,不光压住了弹劾他的折子,还将他调入了尚书省。”
山风馆的曹三娘见这样一位宛如逃难一般的女子唤着上官婉儿的名号,还是有些诧异,但依旧将她引入后院的雅室,打了水让她清洗面容。
待收拾妥当后,却是同方才大不一样,清清秀秀的一个姑娘站立在眼前,三娘拉过她的手说道,“姑娘打哪里来呢?”
女子眼中满是忧伤,“河洛县。”
三娘见她戴着孝,又问道,“是家中亲人去世了吗?”
女子这时候看向三娘拉着她的手臂含着泪说道,“上官大人呢?我想见她!”
三娘安抚她道,“大人公务繁忙,既然你到了这儿,有什么事同我讲也是一样的。”
女子眼神倔强,侧过身说道,“不,我一定要当面跟上官大人讲。”
曹三娘摇摇头,转头看到雅室的门被人推开,眼见上官婉儿和李嫣儿正站在门口。
随后对女子莞尔说道,“看吧,人来了。”
女子向门口望去,扑通跪在二人面前,三娘上前将她扶起,“姑娘倒用不着行这么大礼…”
说着便将女子安置在榻上坐下,自己走到门口说道,“你们聊吧,我去拿些茶粉过来。”
上官走到茶案边坐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小女子叫宋真儿。”女子紧紧搓捻着指尖,看着上官说道,“大人!小女子的母亲死在河洛县丞周兴手中,求大人为小女子做主啊!”
上官摇摇头,“我为你做不了主。”
女子当即哑色,“为何?”
“朝局复杂,周兴如今深受天后恩宠,丞相亦拿他没有办法,何况我呢?”
“坊间不是传说天后最宠爱大人吗?”
“这两者也并不冲突。”上官看着她回答道。
女子沉下脸色摇摇头,“难道天下就没有一个可以说理的地方了吗?”
李嫣儿看着她实在可怜,开口说道,“令尊在同周兴底下的差吏发生争执,扑打差吏推搡间意外致死,这样的案子告到哪里都是说不清楚的。”
“是因为家中实在没有粮了才会发生争执!母亲为了同他们理论情急之下才上前扑打了差吏!”
上官摇摇头,“我方才去大理寺问了狄大人,民袭官,如今又是民告官…”
“那我便一头撞死在铜匦跟前!”女子倔强而坚硬的说道。
上官问道,“真儿可读过书?”
“小女子祖祖辈辈都是耕读世家,虽清贫,但还识字。”
“那便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道理,像周兴那样违背天道之人,只需静待时机。”
女子眼中看到一丝希望,随后又黯淡下去,“我如今无家可归,如何静待时机…”
随后看到眼前的人又说道,“大人,让我跟随您吧!”
上官看着她问道,“都读过什么书?”
女子回答道,“经史子集皆略读过一些。”
上官起身将书案上的宣纸递到她面前,“文章就不让你做了,就为亡母赋诗一首吧。”
女子看了看眼前的人,一直听闻这位天后身旁的女官以文采闻名,素来挑人也都是以文章诗词为主,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上官看着宣纸上的一首七言,“有几分文采。”
李嫣儿凑近看了那首诗,称赞道,“倒真是不负耕读世家的名声啊。”
“反正婉儿身旁也缺一名贴身的女使,便留下吧…”李嫣儿将手搭在她身上说道。
上官又看了看女子的眼神,带着不服输的韧劲,这正是她需要的。
“那嫣儿便将她保举进宫?”上官将宣纸放下说道。
“过几日哥哥要筹办马球会,大人赏脸吗?”李嫣儿反问她道。
“信安县主还真当这是做买卖啊?”
“上官大人不是最会谋算了吗?那就看看这笔买卖是否划算啊…”
上官抬手示意与她击掌,“成交。”
草长莺飞的春日,马球场上刚生长出的嫩草还沾着清晨的露珠,一匹骏马踏着春泥在围场中飞驰,马背上的男子身着紫袍长衫,系着襻膊,勒紧缰绳侧身朝着地面挥动着手中的球杆,动作快准狠,只见那白球稳稳当当的入洞,四下的看客皆争先喝彩。
“小吴王还是有些当年吴王殿下的影子的…”看台上一位男子捻着胡须说道。
“听闻当年的吴王殿下,上马能横扫天下,握笔能安邦定国,那是何等的果敢英武啊。”男子身旁一位着青绿罗裙的女子说道。
男子正想开口说话,却转眼看着身旁人细细打量一番,“甚少见婉儿穿得如此…”
女子莞尔,“魏公取笑婉儿了,婉儿不过是学了兰陵王罢了,娇艳的女裙不适合出入朝堂,故而时常一袭男袍。”
“而今日只是娱乐,便想着换一身装扮。”
魏玄同捻着胡须笑道,“这番装扮的婉儿倒也是…”
男子停顿又仔细打量一番才说道,“一袭长裙素净如炼,淡泊如菊…甚美!”
“魏公可偏心了,从来还未这般夸过嫣儿呢…”
男子看向长廊亭台外走进一名女子,起身行礼道,“臣参见县主…”
女子笑盈盈道,“魏公起身吧…”
转而看向旁边的人,那一袭青衣穿在她身上衬出了整个身形修短合度,发髻也不似从前那般束起,而是盘了一个高髻,将平日未见的女子娇媚气都展现出来了。
“臣参见县主…”
李嫣儿走进扶起她说道,“婉儿今日有些不一样…”
上官调笑她说道,“特意为了县主换了一身装束…”
“怎么婉儿是来跟我抢着相看郎君的吗?”李嫣儿笑道。
“噢…原来小吴王筹办马球会是想为县主相看郎君啊…”上官恍然大悟说道。
李嫣儿一脸愁容拉着她坐下,“是啊,哥哥不知为何,非得拉着我来,我想来想去只能将你拉了…”
“我可是要与婉儿一同隐居嵩山的,怎会违背承诺嫁人呢?”女子挽着她手臂说道。
上官剥开桌上的葡萄,“县主当然可以嫁人…”
李嫣儿打断她的话,“我不会嫁人,此生能得婉儿这样的知己,嫁人做什么?”
“况且如今朝局未安,我还要与婉儿同进退呢。”
上官迟迟没有言语,这时候一抹华服倩影出现在长廊亭台边,引得众人俯身行礼,是太平。
她不管走到哪里都是那样显眼,远远望去她穿着一袭靛蓝长裙托地,丝线绣着几只凤凰盘绕在裙间,高高束起的盘桓髻显得她更加高贵而典雅。
太平的目光落在上官这头,二人目光相接,上官立马撇开看向马球场,眼见小吴王就要夺冠,场面已然达到**。
“嫣儿姐姐。”
这声线让二人纷纷起身对来人行礼,“参见殿下。”
“起吧。”
说完太平便拉着李嫣儿坐下,“琳哥哥回京袭爵也有些日子了,母后还未派差事吗?”
“谢殿下关心,哥哥过几日便会上任五州刺史了。”
太平抬手捻起一颗葡萄剥开,不知是突然想起些什么便放下了,“那嫣儿呢,听闻…”
说到这里又看了一眼身旁的上官,“母后会放嫣儿走吗?”
“如今朝局不稳,待时局稳定一些再说吧。”上官插话道。
“那倒也是。”太平又拿起桌案上的葡萄,三人瞬间陷入了沉默。
李嫣儿看了一眼看台,小吴王拔得头筹,正牵着马走出围场,她转头对太平说道,“殿下,妾去看看哥哥,失陪一下。”
太平点点头,“嗯。”
这时候桌案边只剩下上官与太平二人,微风拂面传来阵阵花香,太平将葡萄递到身旁人的手上,“你今日的装束本宫十分喜欢。”
上官微微颔首接过,“谢殿下。”
“若是当年本宫没有出降,你会同我隐居山林吗?”
“殿下,没有如果。”
“你怨我?”
“臣从未怨过殿下。”
“你可知道,当你同我说要与嫣儿远离朝堂的时候,我是什么样的心情?”
“当年本宫就应该将你从母后身边强行要过来!”
“然后将臣如同金丝雀一般豢养在公主府吗?!”
太平眼神凌厉,充满了怒火,“即便是这样,大人又能奈我何?”
“那如今便要让殿下失望了。”
这时候长廊尽头却传来争执声,二人收起怒容转头看过去,却只见是薛绍同天后身旁的面首冯小宝,二人对视一眼匆忙起身走了过去。
“天后亲自赐名于我叫薛怀义,从辈分上来说我就是你的叔父!你说说是不是该向我行礼啊?”男子趾高气昂的对着薛绍呵道。
薛绍气的满脸通红,“做梦!你一个卖药郎,让你入宗庙就算是家族耻辱了,妄想让我同你行礼!”
男子不依不饶呵道,“不行礼,你今日便是忤逆尊上!”
上官婉儿上前说道,“按照礼数,驸马与殿下夫妇一体,若是驸马向薛师您行礼,那殿下又该当如何呢?”
太平站出语气冰冷呵道,“薛师是想让本宫也向你行礼吗?”
薛怀义将二人左右打量了一番,恨得咬牙切齿,脸上的肌肉也抖得厉害,但最终还是拂袖而去,太平看向上官想要说什么,那人却微微颔首便离去。
薛绍在身旁恨恨说道,“我要上奏,我要弹劾!”
“三郎还是算了吧,去招惹那种小人做甚?”
薛绍却不解的看着她,“我被人当众羞辱,月儿却叫我算了?”
“我薛家宗祠的脸如今到三里地外去都捡不回来了!”
“我不是过来替三郎解围了吗?”
薛绍冷笑道,“解围?她上官婉儿那句话是解围吗?”
“那句话的意思便是我依附于你,才得以免得遭人羞辱!”
“婉儿说的是你我夫妇一体…”
薛绍怒火中烧,“够了!大哥说的果真没错,娶妇得公主,平地生公府!”
太平听着这句话愣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人冷笑一声,便独自转身离去。
关于薛绍
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就便是娶了太平公主,其他方面确实是毫无才华。
而且薛家一直是依附公主保留家族地位,然而那句“娶妇得公主,平地生宫府”在历史上是有记载的,所以由此能推算这家人并没有感念皇恩,恪守本份。
至于薛绍到底有没有谋反,也是一大悬案,当然我肯定是更倾向于他真的谋反了,因为薛怀义的事情他确实跟武后有很大的冲突,而且前面也说了这家人在娶太平公主之前就没有很恪守本分,现在又出现这么大的矛盾,一家人合起伙来谋反而不让太平知道,这是很有可能的。
再有一个就是薛绍的墓志铭上面丝毫没有写他是被人冤屈而致死,相反还将他比喻成了曹操的假子何宴,何宴的名声在历史上非常之差,同薛绍一样也是长得十分好看,但为人极度轻浮,时常在市井散布反动言论,最终因为谋反被司马懿弄死。
最后结合薛绍的墓志铭来看,太平公主对他委实没有多少感情,将他比喻成何宴也就算了,全文最出彩的一句还是抄的书,“何彼襛矣,华如桃李,天地之孙,公侯之子。”这句话是出自诗经,历史上对这句诗还有很大的争议,认为作者是在讽刺如此大的婚礼盛宴不符合当事人的德行。
但凡稍加斟酌也不会两次引经据典用到如此有争议的历史人物和诗句。
注:当然也不排除真的是婉儿的暗讽之举,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也想为婉姐点个赞。
综上所述,不说太平是真的不喜欢薛绍,至少大明宫词里边确实是在胡扯。
历史大多是猜测,剩下的就是偏见。不否认在这个故事里面我确实对薛绍有着很强烈的偏见。因为他的儿子薛崇俭临阵叛变是导致上官婉儿被斩于旗下的间接原因,为了致敬只能用手中的笔在薛绍错综复杂遭遇里,将他的人物形象裁剪出我自己心中充满偏见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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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旧事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