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未能第一时间将她认出。
从方才大慈恩寺捕贼开始,她便细细思忖这几日的不对劲,太平的眼神是从何时开始变的,她又是何时不再给薛绍传递情笺,甚至连寻常闲话里也绝口不提他。
此刻三人本该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的高光时刻,却被这几日各自为政的状态所隔绝,给生生扯成了僵局。
但眼神中的波澜是藏不住的。
上官此刻的眼底像有一根细线,从远久的记忆中一直牵过来,另一头引着她上一世在含元殿前的温柔诀别。
太平也明白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
这是她的魂魄,并非是她日日思君不见君所臆想出的幻觉。
李嫣儿从二人神情也读懂了一切,只是这时候若是三人抱在一起痛哭,场面岂不是会有些滑稽。
想到这里她将心底翻涌的热意压了下去,而太平的眼泪却是簌簌往下掉。
她望着婉儿,肩膀止不住的抖动,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上一世她奔到含元殿时,上官的血已浸透了衣衫,连最后望过来的眼神,都像燃尽的烛芯,连痛都凝不住。
此刻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那双曾失了神采的眼,竟重新洇了光,有了活气,那些被死死压住的痛,忽然就顺着眼泪决了堤。
上官缓缓向前挪了半步,声音轻得像落雪,“殿下…”
她替她擦拭着眼泪,心底漫起细密的心疼,忍不住也落下一滴眼泪,干净的坠在太平的手背上。
宫门到凤阳阁的路太远了,即便从玄武门而入也要经过三座大殿,横跨太液池,才能抵达那清静之地。
太平吩咐青梅将所有的宫人侍女全都遣入偏殿,只留李嫣儿在寝殿门廊下候着。
她拉着上官的手在回廊下快步走着,裙裾被风掀起,像两朵骤然舒展的芙蓉,左右翻飞间扫过温润的陶砖。
门阖的刹那,她转身拥住身后的人。
体温透过衣料漫过来的一瞬间,她才觉得她是真真实实地回来了。
那愚蠢的念头又在她心中油然而生,带着她跑,跑到终南山上,那老樵夫不是说了她欠她诵经余水之恩,那…便夜夜浇灌于她。
荒唐!
怎可亵渎道法,她轻晃了晃脑袋,上官轻抚着她的后脑,“怎么了?”
她环住她的脖颈,嘴角的笑意不徐不疾地漾开,“我带你私奔可好?”
奔去哪里?
恐怕前脚走,后脚武后就得将整个大唐都翻个遍,但还是顺着她的意问下去,“殿下想带臣去哪里?”
傻子,分明知道脱不开身。
她拉着她的手牵引到书案前坐下,“你且站着,本宫要问你!”
太平疾言厉色,又恢复了往日高高在上的模样。
“你对她有没有半分动心?”
上官婉儿闻言一怔,随即便明白,她说的是另一个太平。
十四岁那年她初次到这个世界,那时候的太平才十三岁,她们已然一起在弘文馆读书半载。
那时候,她以为她是回到了过去。
直到太平十五岁时,见到在皇帝身边的奉宸郎薛绍。
他生得漂亮,眉目如裁,站在紫宸殿的玉阶下时,连廊下的紫藤花都似被比得淡了几分。
婉儿至今都记得,那日阳光斜落在太平的脸上,把她眼底的光映得透亮,像盛了一整个长安的春。
“这三年,我一直在她身上找寻你的影子。”她无奈摇摇头,“但她终究不是你,我知晓。”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忍不住要将她视作太平,以聊表慰藉。
太平也知晓。
然后在一次又一次的挣扎中,清醒,沉沦,周而复始,太平也终于知晓在那夜问起薛绍时,她的眼眸中到底在挣扎什么。
她起身,目光与她相接,“但现在,你眼前的是我。”
这是**裸地鸠占鹊巢。
但无妨,如今好歹是神佛归位了,什么诵经余水之恩,还是要她亲自来还才是。
上官婉儿沉默了一会。
此刻在缓慢的适应阶段,也还需仔细调整自己的姿态,况且…她也早已察觉出太平的野心。
“是。”她终于开口,顿了顿又试探的问,“殿下如今似乎…对朝局颇为上心。”
太平眼眸一抬,周身的气场变得微妙起来,方才那点儿女情长的温软霎时敛尽。
上官婉儿此刻明白了,她不在的日子里,她定经历了无数艰难的波折,在那些艰难的时光中她无倚无靠,最终被黑暗包裹。
即便睁眼到了这里,月儿也不会再圆满了。
“我的意思是…”她喉间有些发酸,微微停顿。
“殿下欲行之事,纵逆溯江河,吾亦执灯候于途,寸步不离。”
逆溯江河,没有那般凶险。
她只是想做第二个女皇帝而已。
但若你寸步不离…
有君在侧,心自安妥。
太平温和笑了笑,起身绕着她走了一圈,“执灯候于途么?那这灯,可得挑最耐烧的油。”
“否则,半道熄了,我这前路岂不是要摸黑走了?”
声音从身后传来,尾音像一缕轻丝,若有似无地扫过上官的后颈,惹得她背脊微微发麻。
她是故意的。
这一次,绝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失措。
上官心头一凛,向前跨出半步,旋身俯首:“殿下,臣有要事回禀。”
又是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太平眼底掠过一丝促狭,却并未动怒,只缓缓转过身,语气淡然:“既是要事,便去书房说吧。”
说罢,她扬声唤来守在寝殿门廊下的李嫣儿。
书房内早有内侍燃好了银丝炭,暖意裹着淡淡的松烟墨香漫在空气中。
头一次觉得那松墨香密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真是不如三个人一起痛哭流涕一场。
方才李嫣儿在门廊下仔细听着里边的动静,竟没有千言万语,自然也没有那情焰暗生的炽热。
白瞎了这返老还童的机会。
“先前殿下吩咐臣寻访的四位世家女子,臣已略有眉目。”上官婉儿垂眸敛手,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皆是精通医术、算术、画工与武艺的佼佼者。”
“只是…其中那名精通算术的女子,殿下今日也见到了,并未被推荐入宫侍读。”
是那个叫崔珩的女子,崔湜的阿姊。
她本就活不长久,最多两载时光,寻这样的人也无甚大的意义。
太平看着茶杯,头也没抬一下,“既如此,另外再寻人就是。”
李嫣儿轻叹一声,望向太平时眼中带了几分惋惜:“妾今日问过崔府的侍女小厮,都说崔珩的算术天分确是罕见——她摆弄算筹如运指掌,无论方田丈量、粟米折算这类难题,经她一算,总能分毫不差,精准得惊人。”
“这般人才,怕是再难寻了。”
上官婉儿在旁颔首附和:“殿下寻访此人,想必是为税务、漕运之事。这类差事需核算繁杂税目、丈量纵横沟渠,若非天赋异禀,怕是难以驾驭其中的繁复精微。”
太平抬眼,向后微微一靠,手轻轻搭在圈椅的扶手上,“崔湜的阿姊,按上一世的日子算,最多还有两载可活。”
“两载之后呢?”
她声音平平,却像一块冰投进了温水里。
上官婉儿与李嫣儿对视了一眼,都没有接话——崔珩若真的走了,谁也说不清届时会生出何等变数。
李嫣儿望着太平,语气里带了几分急切:“我们何不试着改改她的命数?”
“我们既已到了这里,不就是为了扭转所有人的结局吗?”
这般太意气用事了,既已起了争夺皇位的心,那便要更狠,更强大,更不择手段。
若这般圣母,那龙门石窟的卢舍那大佛也不用修了,她直接坐到那莲花座上去,倒也能省下不少钱。
“不行,婉儿另寻人选。”她的语气笃定,根本不容再反驳。
上官婉儿应声“是”,垂在身侧的手却微微蜷起。
她何尝不知太平的考量——争夺皇位的路上,容不得半分侥幸,更不能为了虚无缥缈的“改变”,赌上眼前的筹谋。
可李嫣儿眼底的急切太过真切,倒让她想起上一世那些未能护住的人,心口像被松烟墨呛了一下,微微发闷。
李嫣儿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太平一记眼神拦了回去。
那位公主的目光沉静得像深潭。
谁能想到,不过片刻前,这人还扑在爱人怀中,眼波流转间尽是私奔的痴念呢?
月影横斜
太平在黑暗中骤然惊醒。
又是这样的噩梦,数不清是第几回了。
梦里,三尺白绫悬于梁上。
武崇敏站上凳,颈子刚挨上,凳就被踹翻。
他手脚挣了两下,喉间出了点声,脸紫了。
很快不动了,白绫晃了晃。
“阿敏!”
她惊坐而起,却见四处黑暗,只有窗棂微透进些月色。
胸口的起伏还未平定,方才梦里那白绫晃悠的影子,竟像粘在了眼前,闭上眼是它,睁开眼还是它。
那些未曾亲历的过往,上天似乎要让她用另一种方式感受一遍。而这些噩梦的吞噬也快要将她的爱缢死在心中。
帐外传来青梅轻手轻脚的脚步声,“殿下可是梦魇了?”
“出去,本宫未唤不许进来。”她语气发沉,带着未散的惊悸。
庭院里的月光铺了满地,清晖漫过回廊的栏杆,将廊下那抹身影拉得老长。
李嫣儿拢了拢披风,踩着满地银辉缓缓走过去,“还没睡?”
上官婉儿转过身,眸子里含着愁意,“殿下那边刚歇下,青梅说睡不安稳,翻身又梦魇。”
但也没有唤她。
她心口疼得发紧,李嫣儿望着寝殿外的窗棂,目光沉进了回忆里。
“你走后的三年,她活得太难了。”声音幽幽飘来,带着几分沙哑,“我劝过她放下,别再为你报仇。”
“可她说,是她害死了你,为你讨还公道,是她活下去唯一的念想。”
三年光阴,多少日夜磨蚀,竟没淡去她半分执念。李旦当过多回和事佬,连李隆基都亲自登门求和,想求她一句原谅。
可人死不能复生,她总得为这口气,寻个撑下去的指望。
上官负手而立,望着那轮皎洁的月光,心底渐渐明了太平为何没有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