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蜷缩在床榻上,目光无神,一动不动,手中只紧紧捏着那枚玉章,拇指一遍又一遍的抚摩着那雕刻的痕迹。
整座寝殿无一人敢靠近。
李嫣儿站在寝殿外面,“快天亮了,要上朝了。”
三娘道,“是啊,但公主那般,我们哪里敢进去。”
李嫣儿抹去脸颊上的泪水,“我去。”
脚步声慢慢靠近,直到落在床榻边,“要准备上朝了。”
床榻上的人依旧没有反应。
“要上朝了。”
她又说了第二遍。
女子摇摇头,“我不走,她回来找不到我,这里就不是家了。”
李嫣儿喉中哽咽,忍着泪水继续说道,“她不想看到你这样。”
女子微微一笑,“以后我每日都在这里等着她回来,入我的梦。”
“我们…还有好多时光。”
李嫣儿再也克制不住,抱住她的身子开始哭泣,“月儿…你别这样。”
这样的情绪感染依旧没有打动她,她目光直视,似乎被人带走了魂魄一般。
“你说…她走到哪里了,天快亮了,她是不是快离开了。”
李嫣儿哽咽道,“不会的,她肯定就在我们身边,你哭出来好么?”
“哭出来。”
太平看着手中的玉章,“不是我不想哭,我哭不出来…”
李嫣儿碰到她的身体,依旧抖得厉害,只能用力抱住她,“我知道你痛苦,或许即便是我也无法体会到你的痛苦之万分之一。”
太平喃喃道,“我却感受不到自己的痛苦。”
“嫣儿…我若不让薛崇简进宫,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开始有了神色,“我想要进宫救她的,我都想好了,我带她出宫,我们远离这里。”
她的嘴唇开始颤抖,“我刚刚就是在这个屋子,我让人去将薛崇简追回来,他已经进宫了。”
“我便吓退金吾卫,我想进宫去救她,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嫣儿…是我害死的她!”
说到这里,她眼角终于滑下一颗泪珠。
李嫣儿轻轻拍打着她的背,“我知道,你想救她。”
“害她的不是你,是李隆基。”
“她唯一的愿望就是维护你的体面,这是她唯一的愿望。”
太平这才看向她,喃喃道,“月至渐宫,下金娥而毓照。”
李嫣儿面容上布满泪珠,“是,月至渐宫,下金娥而毓照。”
这时候女子再也克制不住握着那玉章,哽咽颤抖起来,泪水如雨一般落下,一颗一颗的浸湿了锦被。
“她离我而去,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何意义…”
“我要这下金娥而毓照的华词有何用…”
“没有她,月儿根本就不会有任何光辉照在这宫殿之中。”
床榻边的木衣架上还挂着她的寝衣,甚至这床榻边也好遗留着她的气味,这才几日时光…
太平缓缓闭上眼,“我…没有力气了。”
李嫣儿道,“那你要让李隆基就那般在朝堂上逍遥么?”
“难道你真的要看着他当上皇帝么!”
太平忽然惊醒,缓缓撑起身子。
李嫣儿继续道,“快上朝了。”
“公主府的属官都还等在外面的。”
她换了一身斩衰丧服,全身没有用任何饰品寝殿门打开的时候,清晨第一缕阳光正好透了出来。
府中的属官一应都站在院中,见到里面的人终于出来,心下都松了一口气。
公主府的长史窦怀贞道,“殿下,如今韦后党羽都尽数缉拿,公主府前的金吾卫也已撤退,只是这小皇帝该怎么办?”
太平并未理会这一问题,而是说道,“将灵堂设在公主府,一切丧葬事宜,皆由公主府治理。”
窦怀贞没有言语,反而是邑司令张暐说道,“殿下,这于礼治不合,上官大人的遗体应当回上官府,灵堂也应设在上官府,公主府派人去吊唁,这才说得过去。”
“她的灵堂就设在公主府,本宫就以妻子身份为她操持身后之事,是可也不可?”
太平目光冷峻,似乎下面的人谁再敢说一个不字,便要马上下令诛杀一般。
“自然可以!”
崔湜匆忙站出说道,上官大人伴公主身侧多年,此事当然是可以。
“除此之外,公主府要谴使吊唁,不得有失礼数。”
“喏。”
“皇帝坐在他不该坐的地方,那便让他下来便是,如此有何老火的?”
说罢便向门口走去。
陛阶上的血迹已经被宫人清洗干净,丝毫看不出昨夜搏杀的影子。
她经历了多次政变,每一次她都是成功者,脚上踏着失败者的尸身走向含元殿,去迎接那权利巅峰的洗礼。
可这一次,她的脚步如同灌铅一般,每迈出一步,似乎都踩在自己破碎的心口之上。
她在殿外驻足,始终望着一个方向。
“殿下?”崔湜在身后小心翼翼的询问。
太平没有回答,只抬手感受着晨起的雾气,雪白的手背落在悬在空中,似乎想要握住些什么。
“走。”她的声音很轻,却让身后的人都不由得颤了一下,“去太极殿。”
当她的身影出现在殿前广场上时,原本嘈杂的朝臣瞬间鸦雀无声,那些身着斩衰丧服的大臣缓缓低下头。
斩衰丧服是重丧,当日韦后为控制宫禁下令减等丧服,将本该为中宗皇帝服的斩衰改为齐衰。
但一夜起来,百官竟默契的全部身着斩衰丧服。
身后的崔湜暗自松下一口气,也不枉他连夜去召集官员恢复重丧礼仪。
太平缓缓走到灵柩之前,“此前韦后乱政,昨夜已被诛杀,着…”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着中书舍人拟召,贬韦皇后为韦庶人,安乐公主褫夺封号,贬为悖逆庶人,不得入皇陵。”
“从即日起,大行皇帝补发丧仪,百官以麻灰抹脸,以表哀恸。”
以麻灰抹脸是从来也没有的礼数,朝野一片哗然,太平环视一圈,目光落在李隆基身上。
“尤其是你,三郎。”
轻轻一句,却让门口的羽林卫上前,手中端着已经焚烧好的灰烬。
李隆基看了一眼旁边的相王,李旦却丝毫没有要帮他说话的意思。
他自知逃脱不过,也只能默默认下。
“以三郎为例,诸位官员都知道该怎么做了。”
有一名御史顶着胆子开口,“以麻灰抹脸…”
太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人张着嘴半天没有再说出后面半句话,只颤颤巍巍跪倒在地。
“喏。”
她转身看到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徐步上前,“这不是你该坐的地方。”
小皇帝吓得大哭,只看着她似是求饶一般喊着,“姑姑,别杀我…”
太平被这哭声扰得心烦,竟当众将小皇帝从龙椅之上拽下。
“皇帝为韦庶人矫诏所立,而今韦庶人伏诛,念其年幼,还其温王爵位,迁居偏殿百福殿。”
“今,归政于叔。”
百官皆俯首向相王叩首,“臣等恭迎新皇登基。”
李旦看向龙椅旁的妹妹,她是清醒的,即便是李隆基杀了她最爱的人,她依旧在顾及大局,顾及李唐的兴盛。
母亲当年最宠爱她,是有原因的。
散朝后,刘幽求拉住张说同行,压住声音说道,“听说上官婉儿的棺椁停在公主府是真的么?”
张说看了看四周,轻轻点了点头,又抬手摆了摆,“别议论。”
“当心脑袋。”
刘幽求把他拉到自己身旁,“亏她想得出来,用麻灰抹面,你看我这脸,回去岂不是吓夫人一跳。”
张说指了指自己的脸,“谁也别说谁,我这脸还不是。”
“她那是气不顺,要拉着全朝的官员给上官婉儿哀恸。”
“谁敢说个不字?”
这时候李隆基走近,按住他们二人的肩头,“麻灰抹面是姑姑说的,上下必须遵从。”
“七日不得拭去,若脱落须得由补面官人进行补涂。”
“休要再私下议论了。”
刘幽求愣愣看着他的背影,“他这又是唱哪出啊?”
张说笑道,“唱姑侄情深呗,陛下是登基了,但他可还不是太子。”
各级官员在公主府前排着队吊唁,崔湜的车跟着她的车驾停在公主府侧门,同一旁的窦怀贞嘱咐。
“去把张说找过来,让他给上官大人撰写墓志。”
窦怀贞问道,“怎么是他?”
崔湜道,“那你去写,你敢去写么?”
窦怀贞缓缓低下头,只听崔湜说道,“张说是上官大人一手提拔的,为人又甚是圆滑,他知道公主如今想听什么。”
“当年那首舞凤迎公主,雕龙赋婕妤,甚得公主喜欢。”
“喏。”
来吊唁的人群中有一男子还身着齐衰的丧服,太平无意撇到,驻足停下。
李嫣儿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微微闭眼。
“那是谁?”
崔湜道,“是今日刚刚进京的潞州刺史。”
“想来是风尘仆仆,没有来得及更换衣服便来了。”
“是那个曾跟李隆基拜过把子的潞州刺史?”
“是。”
太平收回目光,继续前行,“潞州刺史不尊丧礼,笞四十,逐出长安,永不录用。”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