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太平回到公主府不到半个时辰,公主府便被金吾卫包围了起来,动静大得惊了整个兴道坊的人。
池塘中的荷花娇嫩如少女一般初绽,太平随手望水中撒着鱼食,府中主事带着一名装扮粗陋的妇人走近。
“殿下,此妇人说是山风馆的人,要面见殿下。”
太平回头打量妇人,只见她缓缓拂下连帽,“殿下。”
是三娘。
太平快步将她扶起,“你是如何进来的?”
三娘起身道,“妾得知殿下被软禁在府中,便装扮成往府中送菜的农妇,想来殿下有用得到妾的地方。”
太平道,“现在外面是什么形势?”
三娘道,“今日听闻韦后召集了百官发丧,当众宣读了遗诏。”
“遗诏内容是什么?”
三娘缓缓道,“温王登基,皇后临朝摄政…”
太平手缓缓垂下,“没有相王摄政,她篡改了遗诏。”
三娘又继续说道,“我们在长安安插在各官员府中的暗探来报,相王的庶子临淄郡王,今日与朝中武将来往频繁。”
“不知道是意欲何为。”
太平冷笑,“他能成什么事?韦后调集了五万府兵入长安,他难道还想靠着几个小小中郎将便起兵么?”
三娘又道,“殿下如今不能袖手旁观啊,当年高宗皇帝驾崩,天后临朝也紧紧用了十八天便稳下大局。”
“想来韦后是要重现天后当年之情景啊!”
太平思索后问道,“你刚刚说,李隆基在联络朝中武将?”
三娘道,“是,万骑中的陈玄礼,葛福顺似乎都对李隆基死心塌地。”
太平摇摇头,“此事太大,牵连甚广,不可妄动。”
三娘明了,关于李隆基与上官婉儿的恩怨她也知晓一些,遂开口道,“不如妾派人去宫中,跟上官大人商议一番。”
池塘中的鱼儿争相抢食,最终还是搅碎了满池的倒影,太平手指微微一松,鱼食全部没入池塘之中。
院中的茶蘼花已经开到了尽头,香气也即将散尽,上官倚靠在躺椅上瞧着檐角的金铃,仍然在风中轻响,似乎要守住这最后的残芳。
“韦后今日要你拟一份罢免公主府官属的诏书。”
上官轻笑,“她如今难道找不到一名中书舍人给她拟召么,她是存心来恶心我的。”
李嫣儿坐在躺椅一侧的石凳上,依旧像多年前一般端坐饮茶。
“朝中大臣知晓你被软禁在此,也对她颇有微词,她手下的韦家人接手羽林卫多方受阻,韦播下令鞭笞手下中郎将,引得士兵很是不满了。”
上官轻道,“若是此事,有一威望极高之人站出主持大局,那便事半功倍了。”
李嫣儿道,“可是,月儿也被软禁在公主府了。”
上官微微皱眉看向她,“韦后竟如此大胆。”
李嫣儿继续道,“不仅如此,想来那份罢免公主府官属的诏书,如今已经下发到公主府了。”
上官顿时起身,“她怎么敢!”
李嫣儿放下手中的茶碗,“我记得当年在这凤阳阁时,她在你们二人中就宛如一个局外人一般,她溶不入你们的心意相通,也走不进你们的青梅之情。”
“她与你们的儿时,似乎总是格格不入的。”
上官几乎是压着情绪低吼,“我与月儿之间,本就容不下旁人!”
“她这疯子!”
李嫣儿道,“从前我也只当她是权利熏心,今日她拿着诏书来恶心你,我才明了。”
“她对你们是实实在在的恨。”
“许是恨你们这般不知何起的情深,许是恨你上官婉儿对她那般的痴心。”
“她说她尤记得当年月儿送王庐陵的那支金钗,但…她说必不是月儿的意思。”
上官愣神许久才问道,“她还说什么。”
“她还说,她不会取你们性命,只是月儿便不可是从前那般待遇,而你,若愿意,还是如从前那般,草拟诏书,做她的内宰相。”
上官眼角禽着一滴泪水,“罢官属,收甲仗,免铜印,接下来是要连封号都要免了么!”
“月儿如何能经受得起!她如何能经受得起。”
“她不可以遭如此大辱!”
她微微抬头,“月至渐宫,下金娥而毓照。”
这是她亲手写的,那便由她亲手护她周全。
李嫣儿也微微闭眼。
“所以,你的选择是。”
上官沉下一口气说道,“传信给临淄王吧。”
“然后告诉韦后,我愿意做她的内宰相。”
庭院似乎又恢复了平静,李嫣儿递给她一碗茶后说道,“你曾为了自保,那般机关算尽,即便是在城墙之下被人索要性命,你也会拼死博上一番。”
“如今就为了月儿的体面,便要踏入那万丈深渊么?”
上官饮下茶,笑了笑,“没有人可以让她受任何屈辱,也没有人可以威胁她。”
她是大唐的太平公主,她怎么能容许她被人碾入尘埃之中,光是想想金吾卫拿着诏书去公主府裁撤官员,收取甲仗,罢免铜印的情景,她便心痛得不能呼吸。
“若…你真的为此丢了性命。”
上官淡然一笑,“若真的如此,这兴许就是命,即便是机关算尽,终究还是逃不过。”
“但…我依旧会为自己博上一线生机。”
六月十五
三娘从宫中带着空白的敕书,还有已经仿造好的鱼符到了公主府。
“这是她让你带出来的?”
三娘道,“是,上官大人说二郎若是带兵入宫需要巡夜令,还有这羽林卫的鱼符。”
太平接过物件,“本宫…还在犹豫。”
“李隆基之意本就是在取她性命,若是由他带兵入宫,乱境之中不单诛杀了韦后,连着她一同…”
“我不能冒险。”
三娘拿出一封信,“上官大人似乎知道您有这般顾虑,让我将这封信交给您。”
信上只有一句话,月至渐宫,下金娥而毓照。
她明白她的意思,她要维护住自己的体面,大唐的太平公主不能最终落得个凄惨圈禁的下场。
“本宫…知道了,再给我些时日。”
“喏。”
待三娘走后,太平唤了薛崇简到跟前。
大殿中的青烟像一匹素纱一般,化作千丝万缕游离在殿柱之间。
薛崇简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憔悴,短短几日的时光,似乎像是瘦了一大圈。
“母亲,是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太平席坐在坐榻上,手指搭在扶手上,面前的参汤冒着热气,但她却无心饮用。
“母亲要你带着这两样东西,跟临淄王一道进宫。”
薛崇简本就胆小,看了看案几上的鱼符和巡夜令,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额头渗出汗珠,“母亲,我们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太平微微闭眼,“如何不至于,府中的官属都被裁撤了,若再不有所行动,这公主府怕是都住不下去了。”
薛崇简略微有些吃惊,他从未见过政斗的凶险,他自懂事开始,母亲便为他铺平了前方的道路,他怎会知道如今的日子,都是母亲曾搏杀出来的。
“你除了带着这两样东西随临淄王进宫,还要护婉儿姑姑周全。”
薛崇简有些疑虑,“护婉儿姑姑周全?”
太平点点头,“若是阿瞒要对婉儿姑姑动手,你务必拼上性命也要将其拦住。”
“必要时,即便杀了临淄王,也要护下婉儿姑姑。”
薛崇简摇摇头,“不会的,阿瞒不是那样的人,他历来是仁义之人,我只要向他说明缘由,他又怎会滥杀无辜。”
太平在心中轻叹一口气,“你好好记住母亲的话,务必护得婉儿姑姑安全便是。”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