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可以威胁殿下。”
空中飘扬着柳絮,这是春的信息,万物都开始复苏回暖,心中的豁然似乎也随着清池中的碧苔一般蔓延开来。
长宁公主流杯池,几乎收拢了大自然中的所有春色,上官行至亭阁边的水池处,那波光粼粼,像鱼鳞似的浪纹一层一层的推开来,清澈得像一面明镜,清冷的光辉从镜匣中射出来投影到岸边人的面容之上,那样静谧。
“姑姑。”
太平转身看向这声线来源之处,是李隆基,他站在柳枝下,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们。
“侄儿从潞州带了些长安没有的稀奇玩意儿,本想着要亲自去拜访姑姑,奈何几次都去扑了个空。”
“今日得巧见着太平姑姑与嫣儿姑姑都在,好歹要来打个招呼才是。”
说完又补上一句,“还有上官大人。”
李嫣儿看了一眼上官,她直视李隆基,同他还了半个礼。
太平笑道,“阿瞒自潞州回来后,看着更是英挺了不少,可是在江湖上结交了什么有才之士?”
李隆基向太平走近,惊了停留在柳枝上的人黄鹂鸟,眼见那鸟儿三五成群的便飞开了,太平不再将目光聚在他身上,而是遥望向远处。
“承蒙他们看得起,侄儿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登不得大雅之堂。”
说完便看向上官,“这般好景,本王还等着大人的诗作呢。”
上官微微俯首道,“那便要让郡王失望了。”
李隆基又道,“本王自儿时便读大人的诗作,应制诗写得恢弘大气,说是出自一男子之手,那也是有人信的,唯独那首彩书怨。”
他冷笑一声又说道,“尽显女儿姿态。”
上官闻此言,向前走了一步,注视着他说道,“于郡王而言,男子之特性便是对的,女子之特性便是错的。”
“是么?”
李隆基道,“男子为尊,女子为卑,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还未等上官开口,李嫣儿站出说道,“李隆基,天后到底给你多大心理阴影,让你这般不待见女子?”
李隆基听过坊间传闻,这位信安县主是个不好惹的主儿,但没想到这般直接,将丑话直接扔他脸上。
“嫣儿姑姑,您这是什么话,皇祖母…”
他还没说完,太平又接过话头,“临淄郡王的意思是,我们这里四个人,你尊而我们三人卑了么?”
李隆基同太平辩解说道,“姑姑,那是上官婉儿拿话诓骗侄儿说的。”
“可见此人居心何其歹毒!”
上官道,“臣倒是不解了,话是您说的,怎么就成了诓骗您了?”
接着又看向太平说道,“殿下,臣瞧着远处长宁公主有些热闹,想去瞧瞧。”
“就不奉陪了。”
李嫣儿跟着她一同离去,留下太平与李隆基二人在湖边。
“阿瞒,当年的事是各有苦衷,何必再这般执着于心上?”
李隆基道,“姑姑,若您体会过一日没有母亲的心酸,便会知晓侄儿此时此刻的心情。”
“若没有上官婉儿,侄儿也是有母亲的孩子呐!”
他说得感人至深,太平有些动容,“当年的情形并非是窦氏说的那般。”
李隆基道,“那姑姑告诉侄儿,当年是何般情形?”
太平微闭双眼,她无法告诉眼前这个少年,当年是武皇执意将他母亲赐死,上官婉儿只是遵从旨意罢了,只缓缓说道,“当年你母亲受人陷害,你应当去找那个陷害她的人。”
李隆基冷冷道,“是韦家的人对么?”
是韦团儿,韦香儿的庶妹。
太平皱眉道,“这与皇后也没有任何关系!”
“当年你叔父一家都在庐陵,怎会管得到洛阳的事?”
李隆基道,“那也是他韦家的人!”
太平道,“当年朝局复杂,多少人无端卷入,若是没有上官婉儿,死得又何止是你母亲!”
李隆基争红了眼,同太平继续说道,“不是这样的,她左右逢迎,在武周与李唐之间反复横跳,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太平道,“你不如去问问朝中老臣,去问问你身边的刘幽求,陈玄礼,他们比你清楚。”
说罢她便拂袖而去。
太平绕过影壁,忽见一丛翠竹临水而立,竹节挺拔如君子执笏,而上官正在那处作诗,叶影婆娑间筛下细碎天光,恍惚看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她悄然走近,只听得那人吟出。
“倩语张骞莫辛苦,人今从此识天河。”
池畔边的倒影映着上官清丽的面容,春风微微拂过湖面,那涟漪缓缓晕开,打散了太平的遐想,随后徐徐走到人群中。
“彩!”
这是何等的霸气,以女性从政比作天河,人们从此都能见识到女性在权利顶端的魅力,今日有她上官婉儿,那明日便会有更多以女性姿态活跃在历史上的鲜活人物。
在场的所有官员几乎都在仰视着这位文学天才,她不愧是自小就跟在天后身边的人,如今的朝局能左右平衡至此,也是甚得她在几股势力中斡旋。
只是如今么?
当年天后当政时,何尝不是她在暗中协助那些李唐旧部。
即便是女子,那也罢了,罢了。
“此诗气韵清奇,托意高远,可见其超然之志。”
评诗的是中书舍人岑義,众人的目光皆落在他身上,只见他捻着胡须继续说道,“若张骞闻之,当罢槎而叹也。”
崔湜笑道,“天河原在人间,又何须万里寻槎?”
上官饮下一杯酒,喉间沾上一丝清冽的甘甜,她瞧见了远处的李隆基,他的目光像极了当年他母亲恶狠狠的样子。
“你将来不怕报应么!”
上官恍惚间看到当年窦非举着酒杯诅咒自己的样子,额头冒出一些冷汗,险些有些站不稳。
太平见状,慌忙抬手扶住她的人腰线,低声询问,“怎么了?”
上官摆摆手,“无妨,春日的风还是有些凉的。”
太平道,“那我便陪你回去好么?”
上官点点头,“也好。”
李嫣儿也注意到站在远处的李隆基,又看到上官苍白的面容,同样也联想到当日窦妃的诅咒,那日在集仙殿发生的事,如今只有她二人知晓。
她匆匆进宫面见了韦后。
案几上的茶烟袅袅升起,韦后缓缓开口,“你来,月儿知道么?”
李嫣儿低头抿了一口茶,“殿下,妾今日来是为临淄郡王的事。”
韦后向后靠着椅背,姿态懒散,“月儿还没急,你倒是着急了。”
李嫣儿从容道,“若是殿下知晓我接下来的话,恐怕急的就不止我们二人了。”
韦后微微撑起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临淄郡王复仇心切,但如今朝中局势根本容不得他有半分动作,殿下以为,他会从何处入手?”
韦后微微蹙眉,目光沉在半空中,许久才说道,“许是要打破朝中格局。”
李嫣儿又道,“那…如何才能打破朝中格局?”
韦后笑道,“他想造反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李嫣儿冷笑,“殿下便这般放心么?”
“妾可是听闻李隆基跟长安城中的多番武将都走得颇近,殿下莫要为了拿捏婉儿,却让人背后算计了。”
“如今在李隆基眼中,殿下,太平,婉儿,与我可都是一丘之貉!”
韦后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你想如何!”
李嫣儿将手中的茶杯掷到桌案上,“将他逐出长安!”
“说得轻巧,他好歹是皇亲,怎会说逐出长安就逐出长安?”
安乐从屏风后走出,“母后,女儿倒是觉得嫣儿姑姑说得有道理,李隆基在长安上蹿下跳,恐怕早就起了造反的心思。”
“我们若不先下手为强,将来恐怕就为人鱼肉了。”
“只是嫣儿姑姑到底有何计划?”
李嫣儿道,“他本就是进长安祭祀,殿下只需跟陛下说上一句,让他重回潞州便是。”
这时候一名内侍飞奔着进殿,面色青如土灰,伏跪在殿下,“殿下….陛下..陛下…似乎是中毒了!”
殿内瞬间一片死寂,韦后手中的茶盏“啪”地摔碎在地,李嫣儿猛的站起身,安乐与两人对视之后问道。
“何时的事?”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半刻前,陛下正用膳,突然就吐血昏迷。”内侍额头抵着地面,“太医说是中毒的症状。”
韦后匆匆走出大殿,一边往含元殿走去一边吩咐,“去把上官婉儿传进宫中来。”
内侍道,“快宵禁了殿下。”
安乐道,“让金吾卫带着人去,在宫门下钥之前将人带进来!”
“喏。”
韦后一进大殿便看到案几上摆放着吃了一半的饼烙,穿过回廊到了寝殿,看到跪了一地的太医,皇帝身边的内侍见到韦后匆匆上前,“殿下…陛下…”
床榻上的李显面色苍白,唇色发黑,显然是中毒征兆,韦后快步上前,拉着他的手,“陛下,香儿来了。”
李显牵强的挤出一丝笑容,“香儿,朕…恐怕是不行了。”
“事发突然…记得一定要让婉儿和太平来稳固大局,她们在朝中多年,威望不容小觑。”
“尤其是…婉儿。”
说完便缓缓闭上眼。
李显的一生便草草收场,韦后蹲坐在床榻边许久没有回过神,脑海中满是当年两个人在庐陵时的画面,安乐看着这一幕踉踉跄跄的摔倒在地,竟连问责都忘记了。
“上官大人,快些进去瞧瞧吧,陛下…驾崩了。”
内侍引着上官进入寝殿,皇帝已闭眼躺在床榻上,安乐伏跪在地上,韦后在床榻边直接失了神。
这时候必须要有人主持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