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气清新,尘滓皆无,月光皎洁如银,适才那宣纸如雪花般飞舞的场景依旧在太平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独自一人走在前方,披帛挽在腰间,只见那人突然停下,拂袖转身问道,“为何今日那般张扬?”
上官并未立时回答,她评判沈佺期的诗词气已竭,自己又何尝不是力不从心。
那份张扬不过是做给韦后瞧的,她要让韦后知道,她能称量天下文人诗词,朝中上至宰相,下至弘文馆学士,哪一个不争相追捧她。
这份张扬足以让韦后忌惮。
“你是做给韦香儿看的。”
上官还未开口,太平又自问自答道。
“殿下说得不错,臣是做给韦后看的。”
她言语中带着些无奈,武皇在时,她又何须去做这些虚招子。
初春季节的晚风扫过一丝凉意,跟在身后不远的女使向两人轻声唤道,“殿下,大人,妾将大氅送过去可好?”
太平回绝道,“无需。”
瞧了瞧眼前人单薄的身子,又改口道,“拿过来吧。”
“诺。”
上官从女使手中接过大氅便挥手命其退下,继续同太平说道,“殿下还记得那一年也是这般初春季节,在南郊公主别院中,与臣如同婚礼般的宴会么?”
太平道,“如何不记得,本宫命人修建的鹊桥与凤楼如今依旧坐落在南庄之中。”
上官执起她的手继续走着,“殿下还记得为何要在园中架起鹊桥么?”
太平浅笑道,“当年吐蕃人要求娶本宫,父皇母后为搪塞,便修建一平安观,命本宫出家。”
“你在母后身边得知消息,有一日夜里,曾询问本宫,若是我去了道观,今后相见是否便不易了。”
上官接着她的话说道,“殿下回答臣,便去求取天后恩典,将臣一同带去观中。”
太平道,“但大人依旧不语,许久才说,这也并非是一万全之策。”
上官又道,“殿下想了半晌便同臣约定,每年乞巧节那日在放河灯的地方相见。”
太平笑容在脸上慢慢润开,“大人便调侃本宫,那岂不成了牛郎与织女了?”
这时两人慢慢停下脚步,上官看向她问道,“殿下,是为此么?”
太平道,“不为此,还能为何?”
“本宫嫁与薛绍那几年,大人每载乞巧节都会去放河灯,本宫知道。”
上官眼眸微微有些颤抖,身旁人紧握着她的手,“那几年,大人的一举一动,本宫皆了如指掌。”
“只是不敢靠近,不敢靠近而已。”
上官唯恐二人在这路面之上有失体态,转身唤道,“将车驾驭上前来。”
“诺。”
寝殿的玉屏风被浅浅的月光映得微白,窗前的残梅被晚风缓缓吹落。
夜已深了,枝头上的月儿被云隐去了一大半,院子散落着零星几声鸟啼声。
寝殿中沾了些刚刚沐浴后的香气,扑面而过,倒让人多出几分精神。
“这破晓时分有人在侧便好,若是孤身一人,诺大的寝殿,也不知该如何度过。”
太平坐在窗台边,那梅花在空中婆娑起舞,仿佛是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再让自己绽放一次。
“臣陪伴殿下多年,殿下又怎会孤身一人。”
太平浅笑,执起她的手,眼眸依旧落在那花雨之中,“自然,大人还记得与本宫相识几载么?”
不知从何时起,她不再唤上官的小字,只称她为大人,像是一种已然既定的习惯。
“若从殿下在掖庭初见臣开始算起,大约也是有三十余载了。”
太平听后也并未回头,慵懒的靠在窗台前,将头枕在手臂上,只是将视线移到了床榻前的水晶帘上。
“这般倒有些像儿时与你在月下闲谈的模样了。”
“曾以为这一世便与薛绍做一对举案齐眉的夫妻,在公主府过着孩子承欢膝下的日子。”
“谁能想到会经历这般波折。”
她说到这里无奈的苦笑了几声。
上官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那水晶帘,仿佛回忆起了年少时在这寝殿中与太平拨动那帘子时,嬉笑打闹的场景。
“殿下觉得此生波折么?”
太平摇摇头道,“母亲还在时,倒未感波折。”
“想想那时,我们与母亲之间的矛盾,不过是孩子般的任性罢了。”
“不过是孩子般的任性罢了。”
她一连说了两遍。
上官微微皱了眉,轻咬了咬牙根,又松开。
半晌才说道,“臣附议。”
太平起身看向她,正好对上那对清目,只听她缓缓说道,“你知道么,我想念母亲了。”
“甚为想念。”
那宴席散去的落寞感突然袭来,幸得身旁人在侧能了以一丝慰藉。
泪水顺着她的眼眶流下,上官抬手帮她拭去,又听她说道,“前几日,母亲与我托梦了。”
“母亲的身影未见有多清晰,迎着光,站在床榻边,不住的摇头。”
“如今朝局这般模样,母亲定是失望极了。”
泪水又止不住的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上官将她拥入怀中,轻拍着她的后背说道,“不会的,陛下曾与臣说过,她与高宗皇帝的心愿一致,只希望她的月儿这一世都太平顺遂罢了。”
太平抽噎得愈发厉害,又拼命要压制住那激烈的情绪,紧紧抓着她的衣袍,声音有些颤抖的说道,“母亲说过,要节制韦后与安乐,这是母亲临终时的遗愿。”
“你答应我,一定要做到。”
“一定。”
上官鼻头一酸,强忍住泪意,只一声接着一声答应道,“臣一定。”
这时候,天色已然破晓,第一缕晨曦便落在那梅花旁的丁香花上,那初绽的黛紫色花瓣带着些许露水,清风拂过,宛若女子嫣然一笑的模样。
这样的晨景让二人的心情也舒缓了许多,太平唤进女使梳洗更衣,准备着去朝上的瞧韦香儿的一场大戏了。
“今日陛下一定会提及泰山封禅一事,而丞相中也必定会有人站出反对。”
上官徐徐走在宫道上,听前方的人说道。
“臣知晓,朝上若是闹开了,便提议南郊祭祀,顾及帝后两方。”
如太平所预料,楚宗客一提出泰山封禅,便站出一众言官反对。
“陛下登基尚且四载不到,现在便谈及封禅是否太早了些。”
“高宗皇帝也是劳苦大半生才封禅,陛下切莫操之过急啊!”
这些当然在皇帝的预料之中,于是愁眉不展的望向一旁的皇后,似乎是在表示自己的无可奈何。
“陛下,臣亦觉得封禅之事,现在尚言之过早,不如改为南郊祭天如何?”
这是上官与太平编排好的说辞,平衡了帝后之间的天平。
果真,此言一出,朝中便无人再反对,楚宗客乘机便提出让皇后上坛亚献,这无疑是在重复武周时期的路数。
首先起身反对的便是相王李旦,“陛下,臣以为不可!”
这时候,韦后从屏风后站出呵道,“有何不可!”
“当年高宗皇帝泰山封禅,便是由母后上坛亚献,如今到本宫这里有何不可?”
说着看向上官婉儿,“本宫若是没有记错,当年太平代母祭祀高宗皇帝,婉儿亦是以皇妃身份上坛亚献是么?”
李旦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皇帝打断,“此事容后再议。”
“今日就到此吧。”
说完便起身离去。
在宫门前,李旦被太平身边的女官唤住,“相王,长公主殿下请您过府一叙。”
长公主府位于醴泉坊,地处含光门的右侧,皇城根的地方。
但女官并未将车驾往公主府驾去,而是驶入不远处的上官府门前。
“殿下与上官大人正一同饮茶,吩咐将您引到此地,相王请。”
女官言语从容,李旦不由在心中思忖,如今女官的地位在朝中甚至能比肩朝臣,这真是可笑至极。
若是再如此不加干预,想来朝中官员半数都要变成女官了。
李旦被引入小径后的一处庭院之中,上方的牌匾提着两个字,“檀园”。
“本王记得在宫内亦是有这样一处园子。”
女官应道,“王爷好记性,上官大人在宫中的住所便提名为檀园。”
“大人念旧,便在此亦提上了这样一笔。”
李旦微微一笑。
初春的季节,园子里的银杏树发出了嫩芽,替树下的的人遮挡着正午的阳光。
上官瞧着李旦踏着缓步而来,早早便起身行礼,“见过相王。”
李旦摆摆手席坐下,“你同月儿这般亲密关系,朝野皆知,何须还如此见外。”
太平替他摆上一只茶碗,“四哥心中许是为朝上的事还气闷?”
李旦心中一顿,本是想讥讽上官一番,惹得太平不悦,却没想自己的妹妹如今已再不是喜怒形于色的小公主了,她是皇帝亲封的镇国长公主啊。
“月儿今日便是让本王过来饮茶的么?”
太平道,“阿兄从宫内一路过来,许在心中猜疑甚多,不如先饮上一杯茶,再听月儿细细道来?”
李旦沉了一口气,端起茶碗,慢条斯理饮下后,才听太平又说道,“前几日,听嫣儿说了些阿瞒在潞州的趣事。”
“听着倒是有些意思。”
李旦心中一惊,一直听闻上官婉儿手中有一套完整的情报系统,却不想连潞州这样远的事都能知晓。
“阿瞒来信中多少也提过,说是潞州景色秀丽,气候更是宜人,平日便四处斗狗打猎,也算人生一大趣事。”
太平道,“这倒是,比在长安城谋划些阴诡之事有趣得多。”
“只是,潞州毕竟不是就留之地,阿兄以为呢?”
李旦也算听出了太平的意思,这是为韦后作说客来了。
“韦后上坛亚献,对妹妹有何好处?难道就眼睁睁瞧着她与母亲成为一样的人么?”
上官率先说道,“相王多虑了。”
“没有人能成为与神皇陛下一样的人。”
李旦冷笑转头看向她,“是啊,你是母亲最忠实的臣子,怎会容忍她那般东施效颦?”
上官看向他应道,“臣是为了大唐。”
太平亦道,“阿兄太在意女子干政,每每瞧见韦后那般,便不由自主想起母亲,想起被母亲幽禁的那么多年。”
“当年母亲还在时,怎未见阿兄对韦氏有半分不满?”
“母亲去了,阿兄便一改性情,是将韦氏当作母亲在报复么?”
这话戳中了李旦伤心之处,他深吸一口气反驳道,“难道大唐还经得住第二个母亲那样的人么?”
上官道,“韦后是陛下扶持起来对抗朝中各番势力的人,打压韦后便是打压陛下,陛下便会倾其全力扶持韦氏。”
“到那时,韦后是否成为第二个女皇,真是未可知了。”
太平道,“保住韦香儿的脸面,便是保住陛下的脸面。”
“若阿兄没有异议,本宫明日便去回禀陛下,将阿瞒与成器唤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