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池是当年汉武帝为练习水战所建,占地面积十分辽阔,有一对石像雕塑相隔两岸,据说象征着牛郎与织女。
乘着舟子在湖面上轻摇,看着夕阳片片降落,从遥远的西面迎面扑来,轻轻的落在湖面上。船浆推开那泛着金光的透明薄纱,缓缓向湖中岛屿驶去。
正值初春之季,皇帝在昆明池中央的彩楼设宴,宴请了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
小舟端头卧着一位身着华服的女子,面容之上轻盖着一面玉扇,身侧卧着另一女子手拿折扇为她送风。
清风拂过,顺来了阵阵青草香,听得玉扇面下的女子轻言道,“婉儿在瞧本宫么?”
那是怎样一副画面呢?
女子一只手撑着头,侧身拿着折扇,在她身旁轻摇,见她询问也毫不掩饰道,“殿下灵动贵气,臣挪不开眼。”
太平执起玉扇翻过身背对着她,“本宫已年过四十,灵动这个词用得不妥。”
接着又作势叹道,“半老徐娘,哪里还有半分少女灵动之感。”
上官手扶在她肩头,“殿下恐已忘记,儿时在太液池,殿下便喜好这般卧在小舟之上。”
“臣为殿下举着玉扇遮日,瞧见那强光透过扇面变得柔和许多,洒在殿下的面容之上,美极了。”
太平闭着的眼眸微动,原来这人对自己竟这般观察入微过。
嘴上却淡淡说道,“上官大人只是倾慕于本宫的美貌么?”
“天下貌美之人数不胜数,大人可都这般端详过?”
这无赖的问题出自她之口,属实是不罕见。
分明是在夸赞她,但就是要变着法的为难人。
“那殿下呢?”
“只是钦慕于臣的才华么?”
太平此刻却更加无赖,起身摇着玉扇,慢悠悠说道,“谁说的只有才华?”
“还有这倾世容貌,亦是打动人心呢。”
她承认得坦然,她爱上官婉儿的才华,爱她的容貌,爱她的清高,亦爱她的傲慢。
当初母亲告诉她,上官婉儿不会下嫁给任何一个男子时,她便没有再执着将她带到公主府。
这样的一个人,世间任何一个男子都配不上她。
上官婉儿呢?
船浆将水面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那水声在上官耳中犹如一首有规律的美妙乐曲,她单手撑起身子,替那人轻摇折扇。
巧笑看着她。
看了许久才说道,“天下貌美之人繁多,却都不是月儿。”
她第一眼爱上的是在凤阳阁院中看到笑得那般恣意的月儿。
即便是如今回忆起,那挪不开眼的目光依旧印在心中,她似乎是她的宿命。
小舟靠岸,上官扶着太平上了岸,那郁郁葱葱的草木林中散发出的清爽气迎面扑来,穿过一条曲径便能看见一座跨河木桥,站在木桥之上便瞧见了东面的彩楼。
整座楼宇依水而建,藏于青木之中,足有四层之高。
那亭阁四角的飞檐,犹如大鹏鸟飞翔时展开的翅翼,而那四面的彩绫随风飘扬,彰显得建筑更为华丽。
上官望了一眼那挂在飞檐上的铜铃,在暮色苍苍的天空下,显得格外的孤寂。
这时候,亭阁中的灯盏却悉数亮了起来,风轻轻划过铜铃,增添了一丝热闹。
“长公主殿下,上官大人。”
“陛下在彩楼正等着你们呢。”
穿着绯色衣袍的内侍疾步上前同二人说道。
太平看了一眼长廊尽头的宴席,清一色都是五品官员,不乏还有些熟悉的面孔,比如宋之问,张说等。
“今日陛下宴请了五品以上的官员么?”
太平一边提着衣裙一边上楼问道。
“回殿下,陛下说了,今日难得有兴致,将他们聚在一起一同赋诗。”
说着便看向上官,“由上官大人当评判,选出一首最好的来。”
二人不语,待登上望月楼瞧见皇帝与皇后正同大臣们一同在戏耍,那窦怀贞更是当众为上位跳起了胡人舞蹈,惹得一众人哄堂大笑。
皇帝喜好玩乐,下边的人自然是投其所好,身旁的内侍提了提嗓子宣道,“长公主殿下到。”
正玩闹的众人静了下来,而太平扫视了那一片喧嚣后笑道,“皇兄正与诸位玩得尽兴,怎停下来了?”
皇帝笑道,“这些把戏不过是玩笑一番罢了,正等着妹妹将上官大人带过来评判诗词呢!”
皇后也附和道,“月儿可是让陛下好等,陛下已命群臣赋诗,只待婉儿一到,便可分个胜负了!”
太平执起上官的手走到皇帝身侧的席位坐下,皇帝便吩咐近侍将大臣的诗笺都呈上来。
坐在楼下饮酒的一众人见状纷纷站到长廊处仰头围观,期待自己的诗作能够入得了那位大才女的眼。
“在下的诗笺能在她手中滑过,那也算是一大幸事了。”
一名弘文馆的学士发出感叹。
“瞧你那点出息,比起鉴赏诗文,我倒是更好奇她同长公主殿下到底是什么章程。”
另一名学士有些调笑的语气说道。
“你不要命了?!”
那人却并没有收敛,而是继续说道,“你瞧长公主殿下将驸马都撇在一旁,执着她的手一同入席。”
“若是没有私情,我如何也不会信。”
“她们就是有私情。”
说话的人是宋之问。
见那两位年轻的学士还有些诧异,他又补充道,“二位难道是今日才知晓么?”
“长公主殿下为破上官婉儿与武三思私通的谣言,曾在终南山下公开设宴,宛若婚礼一般将情意公诸于众。”
“二位没有听过么?”
两人茫然摇摇头,他们自然不知晓,那日的宴会除中书丞相外,到场的皆是皇室宗亲。
但也足以传得沸沸扬扬,宋之问今日自然又帮那两人宣扬了一番。
正说在兴头上,却只见楼阁之上如雪花一般飘下那沾了墨的宣纸,有些甚至落在了几名学士的璞头之上。
是上官婉儿。
她将无法入眼的诗文悉数从楼台之上随手便丢了下去。
她的眼中向来是容不得那些陈词滥调。
“她太过张扬了,太过张扬了!”
“历来听闻她不喜金银器具,想是一位谦逊之人,怎处事这般张扬!”
“上了位,自然是不一样,背靠长公主殿下这颗大树,未免是要抖尽威风。”
太平瞧着她手掷诗文的背影,是从前未见过的潇洒,似乎是在将自己这一世的风光都抛洒在这彩楼之上。
她衣袖翻飞,宣纸齐舞,楼下众人争相接捧,害怕自己的诗文落入尘土之中。
皇帝与皇后也被这场景渲染得兴奋起来,甚至吩咐乐师为此场景开始奏乐。
乐声越发紧凑,眼见她的手中只剩下两页宣纸,上面署名宋之问和沈佺期。
只停顿了一息,便见着她右手手指微微一松,那诗文便轻飘飘的从楼阁之上落下。
站在头里的学士抢先捡起那页诗笺,呼喊道,“这是沈大人!”
“上官大人手中的定是宋大人的诗文!”
一男子听闻后匆忙站出向彩楼上的人喊话,“素来听闻上官大人博学,但下官之作为何会逊于宋大人。”
“还请上官大人给下官一个说法!”
上官将手中的诗笺展开,娓娓说道,“沈大人与宋大人之作不分上下,只是尾联有所差距。”
“沈大人之作尾联是,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词气已竭。”
“而宋大人之作尾联是,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陟健举。”
“故而宋大人略胜一筹。”
谦逊在上官眼中并非优势,她看重的是诗句的气场,要有江山代有才人出的豪气。
她出生于掖庭,受武皇眷顾做了女官,在那残酷的政治中心,她在做皇帝的棋子,也在为自己在皇帝身边争得一席之地。
在那一次又一次的政变中,她靠的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信念,绝不是妄自菲薄的谦虚而活下来的。
所以宋诗更得她欣赏。
沈佺期又仔细揣摩了自己的尾联,才俯首行礼道,“论气势,下官确实输了。”
这时候太平却站出说道,“无妨。”
“沈大人虽输了气势,好在未失君子之风度,本宫倒觉得应当赏才是。”
说着便面向皇帝,“陛下,您说是吗?”
她这是在打宋之问的脸。
众目睽睽之下,皇帝自然是要给足她面子,抬声说道,“自然。”
“那便赏赐华清池沐浴。”
此时天色已然漆黑,远远望去诺大的岛屿只瞧见这彩楼闪着烛光,月光如碎银一般落在湖面上,承载着那薄薄的白雾,一同流淌过拱桥。
太平在席间饮酒,望着月色神色渐渐有些迷离。
“溱与洧,方涣涣兮。
士与女,方秉蕳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
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吁且乐。 ”
这是出自先秦时期的诗句,描写男子与女子在上巳节这一天相约同行踏春,途中互相戏虞,再到互相赠予芍药花的场景。
当年在华清池时,上官便吟过这首词,此时伴随着笙乐声又听到有人唱起了这首词,似乎又唤醒了太平年少时的记忆一般。
她放下手中的酒殇,在亭阁之中翩跹起舞,宛若凤凰落入凡间一般。微风将两侧的樱花瓣吹落在空中,在漫天花雨中只瞧见一抹华丽的身影在风中飞翔。
上半阙唱闭后,上官示意宫人停下,自己便挽上了下半阙。
“溱与洧,浏其清矣。
士与女,殷其盈矣。
女曰观乎?
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她的唱词清雅,与月下的舞蹈配合的相得益彰。
在这华丽的彩楼之上,似乎旁人都黯淡下去,只剩下她们二人凭着默契,互诉衷肠。
她们也许同忆起了当年在华清池的曲水流觞,本以为那是自己与对方最后绚烂的日子,却没曾想遭命运捉弄,竟得上天馈赠这样多的时光。
尾音落在那满地的樱花瓣上,太平收回舞姿,醉眼朦胧的倒在唱诗人肩头,嘴中喃喃道,“陛下,妾不胜酒力,让上官大人送妾回去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