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一过,长安城中的海棠花便成片盛开了,除此之外,城中商户门前也高高悬起了彩绸灯笼。
当然这不是为了应景海棠花开,只是为了安乐公主出绛而已。
此时街头早已聚集了观礼的长安百姓议论纷纷,据说安乐公主此次出绛仪仗用的是皇后仪仗,陛下与皇后会一同驾临安福门观礼送行,更甚的是由安国相王亲自障车。
“那岂不是盛况更甚于当年的长公主殿下!”
仙居殿的宫人为着今日唯一的主角忙得脚不沾地,但在安乐身侧却跪着一名女官。
“新郎是谁无妨,但本宫就是要盖过当年姑姑的风头。”女子头戴凤冠,手上把玩着一支金钗,“否则我大唐的子民都只知太平不知安乐,岂不是笑话?”
跪着的女官只瞧那靛蓝的拖地裙摆,便能知道这婚服有多华丽张扬,是符合她的性子的。
“姑姑当年有上官婉儿陪在身侧,那今日你自当是要陪着本宫出绛的。”
女官垂着眼眸,她自晨起便被传唤至此,跪到这般时辰,未进一滴水,一粒米,口唇看着有些发干了。
“公主若欢喜,妾陪在公主身侧便是。”
安乐闭着眼,由着宫人在脸颊上描妆,将手中的金钗掷到地砖之上说道,“赏你的。”
“对了,听说姑母又替凝儿物色了一门亲事,好似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叫唐晙。”
说到这里又轻笑了一声,“难怪姑姑那日要在宴会上特意提起他的名字,原来是选女婿!”
金钗落在地砖上,来回晃动了几下,身侧的女官都悄然看着女子,这般又怎像是赏人的方式。
女子双手拾起金钗,抬手作揖道,“谢公主赏赐。”
有人看着宛若正常人一般,却有着一颗魔鬼一般的心,期望从激怒别人的过程中得到快感。
安乐见她不为所动,心中动了怒,眼眸微微抬起,呵退了宫人。
起身走到那人身前,俯视着她。
那裙摆上面的凤凰是用金线绣成,注视久了晃得人眼睛有些生疼,让人不由自主闭了眼。
“你若能同本宫服个软,本宫便不再折辱于你。”
或,你怒一怒。
本宫亦放过你。
最后这句她没有说出口。
“妾不觉公主在折辱于妾。”
她微微抬起眼眸,仰视着眼前的人,那灿烂的红妆果真是极美。
“公主当去丹凤门受礼了。”
女子微微昂首,冷冷笑了两声,“本宫便瞧瞧你能犟到几时!”
说完似乎又想起了些什么,面容又变得和缓,甚至流出一丝淡淡暖意,“不急,总归这么多年了,本宫有的是耐心跟着你耗。”
外面恢弘的宫乐声奏起,华丽的百褶裙摆缓缓从眼前离开,听着那步履远去的声响,女子闭眼说道,“我是公主与薛凝儿争高低的战利品,也是长公主殿下与上官大人的影射。”
“公主若想赢薛凝儿,臣不会让公主输。”
“公主若是想如同长公主殿下一般为世人记住,臣也自当让公主如愿。”
“不知臣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公主耗的东西?”
安乐抬脚跨过门槛,没有应答,“今日本宫出绛,你应当陪护在本宫身侧。”
“诺。”
在行至公主府的马车上,安乐亦有些想不明白,魏绪从来都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自己到底是在同她耗些什么?
是她骨子里的不甘心,那人只是屈于自己权利的压迫,并非心甘情愿,那故作清高的模样,还当不得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还能坦荡如砥的承认爱慕于姑姑,她算个什么东西,本宫竟还入不了她的眼么?
她就是要折辱她,将那一身傲骨慢慢的碾碎。
这场婚礼的华丽和气派确实盖过了当年的长公主殿下,次日还能瞧见遗留在街面上的樱花瓣,听闻说皇帝陛下专程下旨休要扫去,目的是为了留有余香。
骏马疾驰,又掀起了一阵花雨,马车车帘被人撩开一角,外面满是昨日繁华过后的狼藉。
“裹儿终是如愿了。”
“如今若再提起声势浩大的出绛之礼,便不会再是本宫。”
车帘被轻轻放下,外边飘进了几粒樱花瓣,落在上官的衣袍上,她用手掸落后说道,“臣只记得那年殿下如火般妖冶的婚礼。”
比起这故作姿态的华丽,那一年长街两侧为照亮而高高举起的火把,无意将树叶烤得焦黄,更像是只属于太平的辉煌,理所当然的辉煌。
而如今这些街头遍落的人为樱花瓣,显得太过于刻意,刻意到令人有些反感。
“那火灼烧的是我们两人的心,安乐喜欢这般的风光,给她就是了。”
“多年来,本宫依旧介意那些坊间谣传,传本宫与薛绍多年伉俪情深,传本宫与他多年青梅竹马。”
说到这里,她握住上官的手,“你知道么?”
“我是介意的。”
此时车驾已入了宫门,停驻在下马桥前,上官执起她的手一同走下车。
宫道空旷,脚步落在地砖上的声音清晰可闻,上官与她说道,“那今日回门宴,殿下不如与驸马献舞一曲。”
“一来破了那些谣传,二来昨日相王亲自障车,您也总该做些什么。”
太平默然点点头。
“朝中何人不知,与本宫多年伉俪的是你。”
上官笑道,“史书不知。”
“若史书上没有这一笔,后人还自当以为殿下与那薛绍情深似海。”
“臣不愿。”
她说着臣不愿时,眼中微微有些泛红看着身侧人,太平捏紧了她的手腕。
自己是厌恶薛绍,而她却是恨薛绍,她无法做到对那已然埋入坟地的人轻轻放下。
薛绍的墓志只将“太平公主”四个字浅浅略过,但这还不够,她要让史书也记下,太平公主对他薛绍的薄情。
同武攸暨在安乐宴会之上共舞,史书便可记下这一笔。
太平有些欣喜,她喜爱看那人妒得发狂的模样。
“本宫待会定与表哥共舞一曲,让史官记在最明显的地方。”
“谢殿下成全。”
宴席之上已然高朋满座,主角却是姗姗来迟,皇帝与皇后也不怪罪,言语间反而是多有宠溺之语。
“女子爱美,又是回门宴,想是在宫中耽误了一番,也可谅解。”
李显笑吟吟举杯帮李裹儿开脱道。
“父皇果真是知晓阿姊的性子。”
说话的是长宁公主,席坐在太平的左侧,与安乐公主是同胞的姊妹,李显的一众子女中,二人也是最为亲近。
只是此前女子因病一直居于洛阳,则天皇帝驾崩时才赶赴长安。
“蜀地献上了一腰“单丝碧罗笼裙”,阿姊命宫中尚仪以百鸟羽毛织成了“百鸟毛裙”。”
“只是这两腰裙着上身实在是有些麻烦,故而晚到一些,还请父皇母后见谅。”
韦皇后哪里会苛责,笑吟吟说道,“本就是家宴,何拘那些礼节?”
长宁公主看到席坐在自己左侧的上官,一直耳闻这是位旷古朔今的女官,瞧着气度倒是有些不同。
“听阿姊说,上官大人为人风流,身边不乏女子仰慕,今日一瞧,还果真是不负盛名呢。”
“不知公主口中所说仰慕之人,可是妾?”
长宁面容上的笑容僵住,说话的人席坐于上官婉儿的左侧,那嫣红的衣衫,这般招摇,还能是谁。
“原来是信安县主呐,吴王丧期未过,县主这般招摇于宴会之上,恐是不妥吧。”
李嫣儿笑道,“妾本就是薄情寡性之人,吴王上不顾君恩似海,下不顾手足情深,难道还要妾为他守孝不成?”
李嫣儿自小在武后身旁长大,满朝也知晓她并非那般扭捏之人,韦后罢了她女骑统领意指,朝中已然是有了非议。
若是女骑掌控在李家皇室自己手中,倒还说得过去,若是换做韦后心腹,这岂不是又要唱当年武后那一出了?
“信安县主当日率女骑勤王,忠心可鉴,臣倒觉得这身衣着不无不可。”
是崔湜。
长宁望着坐在对席的男子,长相清俊,身形修长,嘴边留着一缕胡须,干净整洁,不似旁的朝中大臣,满腹的油腻气。
“这位莫不是崔湜崔大人?”
“自然是崔大人!”
声线透亮,似乎贯彻了整个大殿,引得满宫宴的人都朝那一方望去,那“百鸟毛裙”正入眼帘。
裙摆簪满了百鸟羽毛,正看为一色,旁看为一色,日中为一色,影中为一色,百鸟之状,并见裙中。
这应当是最华丽的两腰裙了。
“长宁不知,这崔大人历来是仰慕于嫣儿姑姑,这嫣儿姑姑又倾慕于婉儿姑姑。”
说到这里,她又意味深长看着太平,“只是这婉儿姑姑与姑母似乎还有一段不足外人道的话。”
“裹儿可真是奇怪得很,这到底是个怎么个章程。”
太平停下手中正摇晃的酒杯,执起身侧驸马的手站起说道,“攸暨,你我二人不如替裹儿解了这个疑惑可好?”
男子不知她意欲何为,问道,“还请殿下明示。”
她牵引着男子走到大殿之中,“你我为裹儿献舞一曲,免得她忘了本宫身侧时常还坐着你这位驸马。”
安乐顺势说道,“那自然是好,不如让上官大人奏琴助兴如何?”
“这般才更有意思呢!”
上官倒是沉得住气,当即便唤了宫人拿了瑶琴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