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长安东南角的曲江,弥漫着雨后的淡淡雾气,亭台楼阁隐匿其中,若隐若现。忽的微风骤起,吹散了那迷雾,亦吹皱了那一池春水,显出了那蓝天白日,亦显出了楼台之上的身影。
“这历来是皇家之地,如今用来宴饮那些仕子,婉儿姑姑还真是大手笔。”
话音落下后,女子凤眼微微一扬,撇了一眼身侧的人,见她沉默不语,心中有些不快,正想发作,却听上官婉儿身旁的人说道,“这些新科进士,既然称为天子门生,陛下在这皇家之地设宴款待,有何不妥?”
安乐冷笑道,“到底是天子门生,还是婉儿姑姑的门生?”
“那两位主考官,崔湜是婉儿姑姑在弘文馆的同窗,而那张说当年更是婉儿姑姑一手从太学中选出来的。”
上官转过头看向她,“这些新科进士中不乏寒门学子,在朝中毫无根基依靠,臣同陛下提议在此设宴,不但为他们攀识权贵提供便宜,自然公主也可借此机会选拔些有才之人。”
“何乐而不为呢?”
安乐并未相信她这套说辞,眼前的人与自己的姑姑还不知每日在暗地盘算着什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真当她是好哄骗的么?
但即便如此,依旧笑着应承道,“还是婉儿姑姑心思缜密,说起来裹儿倒还应当感激您了。”
她笑得勉强,太平索性上前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安抚道,“裹儿此话便见外了,本宫是你的亲姑姑,与你母亲是自幼的情谊,婉儿那日在仙居殿中的意思,裹儿还不明白么?”
安乐又看了上官婉儿一眼,淡淡一笑说道,“那本宫便要多谢婉儿姑姑提点了。”
上官亦是嘴角微微一扬,颔首道,“公主言重了。”
对岸亭台的笙歌之乐渐渐明朗,那些刚入仕的新科进士被酒宴之中的奢靡之气消磨得一身筋骨都软了下来,有侧卧在坐塌之上举着酒杯吟诗的,亦有宽了衣袍手执腰带在亭阁之中伴着胡笳曲起舞的,将这周遭的绿波荡漾显得更为旖旎。
三人行至亭台之中时,胡笳曲正奏得兴起,不知是谁呼喊了一句,“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顿时便安静了下来。
一众人齐刷刷朝那人俯首的方向看来,停下手中正在摆弄的物件,尤其是那兴起时褪了外袍的人,更是眼见的慌张。
也就一息之间,众人便安静了下来。
“臣等参见长公主殿下,安乐公主,上官大人。”
太平扫视了一眼众人,最终目光停留在那位演奏胡笳的男子身上,“今日是陛下宴请新科进士的喜宴,如何要奏这般悲凄怅惋的乐音?”
那男子一袭素衣,听到太平的质问并未慌张,从人群中走出说道,“回殿下,臣家境贫寒,家中母亲同族人凑了些银钱才能让臣赶赴长安参试科举。”
“臣如今登科,蒙圣上隆恩,才得以见到如此仙境,但不禁乐极生悲,想起家中老母,故而奏起胡笳曲。”
“请殿下恕罪。”
说完便提起衣袍,跪倒在地。
太平从他身侧走过,席坐在主位之上,并未应他的话,举起桌案上的酒杯饮下说道,“唐晙何在?”
这时候从人群中走出一位手持酒壶,身着绯色衣袍的男子,见上位唤自己名字,便将手中的物件放置在桌案之上,应道,“臣在。”
太平瞧了他一眼便收回眼眸把玩着手中的玉章,“起来回话。”
“诺。”
安乐瞧着这一派景象,忍不住便走到太平身侧说道,“这姑姑一来,好好的宴会怎就变得像朝堂议事了?”
又看向上官继续说道,“赶巧了,今儿下敕的人也在。”
说完这一句后,朝站在南面的崔湜,张说努了努眼眸,“这吏部尚书和中书舍人也在,姑姑瞧这样子不如将官位也给封了如何?”
刚刚入仕的一众仕子如何见过这样的阵仗,个个额头深埋,唯恐这位公主下一个点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果真,安乐最终将目光落在那位吹奏胡笳的仕子身上,微抬手臂指着他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没想到因为一首胡笳曲,自己成了这场宴会的出头鸟,心中已然悔了千百遍,微微颔首应道,“回公主,臣姓吴,单名一个用字。”
安乐听后便开始发笑,“吴用,这名儿倒是有趣的很。”
言罢又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姑姑,“姑姑怎不言语?”
太平扬了扬嘴角,放下手中的茶碗才慢条斯理的说道,“亏得裹儿唤本宫一身姑姑,本宫总该是有些气度。”
接着又对着堂下的人说道,“安乐公主多吃了些酒,兴头上言语了些话,诸位听了便听了,来日若是传到朝堂之上,伤了皇家的颜面,陛下怪罪,休怪本宫没有提醒!”
话音落下后,诸位都埋头答应,安乐瞧见姑姑又压过了她一头,不由得胸口一阵发紧,捏紧了手心,随即又松开。
转头看向太平说道,“姑姑说得是,不过是玩笑尔尔。”
两人便就此打住。
上官环顾了四周重新起了话头说道,“今日诸位难得尽兴,这白璧空着也是空着,我看不如在此题诗留念如何?”
崔湜立马站出附和道,“那便请上官大人起个头如何?”
“我们唱和便是!”
上官含笑微微抬手道,“拿笔来。
本站立在白璧前的仕子纷纷让开,围观在两侧,真儿掌着烛火上前,墙壁之上映出上官修长的身影,脑后的绯带被晚风吹得微微扬起。
烛火微动,亭阁中的人都满怀着期待,她是大唐第一才女,是古往今来唯一的女丞相。
遥望她时,她光芒四射,宛如旭日照屋梁,如今站立在她身侧,却又如月光一般,皎洁照人,仿佛能嗅到她身上高雅的兰草香气。
“傍池聊试笔,倚石旋题诗。
豫弹山水调,终拟从钟期。
横铺豹皮褥,侧带鹿胎巾。
借问何为者,山中有逸人。 ”
太平瞧着她洋洋洒洒写下的这几句五言,透露着那人心中无尽的无奈,不禁默念道,“ 豫弹山水调,终拟从钟期。 ”
收笔后,那人便将手中的笔掷到一旁,转过身看向一众人说道,“献丑了。”
说完后却无意间对上了太平的眼眸,她眼中是与她一同的无奈,即便她如今是群臣环绕的镇国长公主殿下,却丝毫感觉不到有多快活,竟还当不得当年在太液池与她一同赏秋景的日子。
“大人果真是才气横溢,我等实在是敬服!”
说话的人站立在唐晙身旁,身形高大,手拿折扇,穿着贵气,在一众仕子之中显得尤为出众。
“说话人可是李晋?”
男子见上位问及,微微上前一步应道,“回长公主殿下,是臣。”
这李晋是宗室子弟,其祖父是高祖皇帝的从父弟,本可世袭爵位,但不知为何会出现在科举考场之上。
安乐也将目光落在那男子身上,“李晋,本宫倒是有所耳闻,在长安城中甚有威名,作得一手的好诗句!”
男子有些不屑,摇了摇头,“比起上官大人,臣的诗句才当真是献丑了。”
其他人闻言也是争相附和。
这样的场面对上官婉儿来说已经是屡见不惊了,若照往常也就淡淡一笑而过,今日她却一反常态,举杯同众人说道,“诸位也切莫辜负了这清风明月,今日本就是陛下设宴,不如便以酒和诗可好?”
李晋举殇应道,“上官大人既如此说,今日不妨就学嵇叔夜醉,开怀畅饮!”
上官浅笑,举殇将酒一饮而尽。
宴会又恢复了适才的气氛。
曲江边的一线山头落日只余下了半轮身影,月下醉酒若在自家庭院中,那自然是多了几分恣意与潇洒,只在这样的场合,太平未免有些担忧。
“去扶着上官大人,回公主府。”
身侧女子听后便走上前,扶着已然有些微醺的人跟在太平身后。
此时月辉遍洒,整个长安城都浸淫在如水的月色里,上官撑起身子朝前边的人唤道,“殿下,时辰尚早,可否陪着臣去大雁塔一游?”
太平停下脚步,顿了半息回过头看着她,
哪里还有半分的醉意,“丝竹去将马牵过来。”
“诺。”
站在大雁塔的顶端,逸兴遄飞,御风而行,抬手捧月,似乎一轮圆月触手可及。
当年在此想要为家族平反的宏愿已然实现,如今却又陷入了人生的犹疑之中,她寻不到出路,她满心的无奈不知如何诉说。
“难道真的就看着安乐如愿坐上皇太女的位置么?”
这自然不是太平所愿,但如今圣上只有一个四皇子李重茂,年仅十五岁,尚不谙世事,且派人打听过,天资平庸,实在不堪大用。
太平摇摇头,“若是硬扶持重茂为太子,恐怕落得跟废太子一个下场。”
“何况那孩子不堪大用,母皇留下这么大一片家业,难道要毁在他手中么?”
上官何尝不不知道,但若是让安乐如愿成为皇太女,朝中恐怕就再没有清明之日了。
“殿下以为相王这一脉如何?”
此话正说进了她的心坎,“相王嫡子李成器倒是个可造之才,只是婉儿对相王不是一直都有成见么?”
上官淡淡一笑,她身处在这颠簸的乱流汪洋之中,若是只以自己的喜好而为,武后又怎会将大唐这锦绣山河托付到她手上呢?
她与武后是一类人,但凡有一线生机那自当只要紧紧抓住,但若是天意如此,那也自当只要顺应天意。
“臣也已近知天命之年,自古以来哪个谋臣双手没有沾过鲜血,臣活着便应想着如何立于朝堂,即便有一日身死,那也应无愧于心的躺下去。”
太平一听便急了,“什么躺下不躺下,吃了些酒便糊涂了么?”
“早前便说过,你的命是我的!”
“只能是我的!”
她的声线划过夜空,如同一道闪电劈在上官心头,现如今她能依仗的似乎也只有长公主殿下,盼她能护得自己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