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武皇出殡不久,除夕夜并未有多喧闹,且在国丧期间是禁止舞乐与烟花,宫中也只是简单摆了家宴而已。
席面上众人絮叨家常之后,安乐提议要一同作射覆,便是将一句诗当中换一个字,所换的字还要射在别的诗句上。
武延秀起身询问道,“怎样一个玩法?公主不如举个例子。”
安乐说道,“就比如说,我唱一句,长安云边多丽人,便要问,明明是水,为何说为云?”
“这时候拈阄射覆的人便要从诗里头找出一句来答复。”
“例如射覆为,美人如花隔云端便算中了。”
薛崇简摇摇头笑道,“从以往的诗中找句子,这玩法也并非考究才情啊。”
凝儿应道,“考究才情,婉儿姑姑在此,谁能赢得了她?”
“依我看,就这般,就瞧瞧谁更才思敏捷。”
崇敏起身说道,“那婉儿姑姑当裁判可好?”
安乐附和道,“我同意。”
皇帝瞧着一众晚辈兴致勃勃的样子,开口笑道,“那朕便替你们加个彩头。”
“今夜谁能夺魁,朕有赏!”
一众人听后更是兴奋,武延秀与武崇训更是将大殿中的桌案拼凑到一起,让姊妹们都依次坐下,个个都侧耳仔细听着唱词。
拈阄以后,第一次唱词的是凝儿,似乎是早已将词句想好,张口就说道,“微风摇紫叶,轻露拂绿房。”
“明明是朱,怎说绿?”
下一个拈到阄的是安乐,回答道,“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凝儿轻言道,“虽牵强,但也算中了。”
安乐按下心中不快,同众人说道,“继续啊。”
接着便是武延秀唱道,“我有一瓢酒,可以乱风尘。”
“明明是慰,怎说乱?”
薛崇简应道,“酒极则乱。”
安乐应道,“不对,说了要诗句,你这是出自哪里?”
薛崇简应道,“此句出自司马迁史记中的滑稽列传!”
“怎就不行?”
安乐转头看向上官,“上官姑姑,你说,这到底作不作数?”
上官看向薛崇简应道,“史记为纪传体史书,确实算不得诗句。”
“公子说出沿用这句典故的诗词也可。”
薛崇简皱了皱眉,开口应道,“我当认罚!”
安乐扫视了一圈后问道,“有人知道么?”
李隆基接过话头说道,“酒乱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婉儿姑姑,可算中了?”
上官应道,“自然,这句复得十分恰当。”
紧接着便阄到了武崇训身上,只见他抬手举起酒杯说道,“春夜促织鸣,南邻捣衣急。”
“明明是秋,为何说春。”
这时候该武延秀复射,但他常年呆在突厥,对诗词毫不精通,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词,甚至他都不知道让他复射的那句诗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安乐开口道,“你不如拿个彩头找旁人帮个忙如何?”
武延秀看她开口,便立马看向上官问道,“婉儿姑姑可以么?”
上官应道,“自然。”
安乐又笑着补充道,“可不能让相求于姊妹,不然呆会陛下的赏赐可就算不清了。”
除开同玩的姊妹,便只有宫人与一众长辈,长辈定不会为了些许彩头便开口相助,那便只有宫人,他顿时明白安乐是何意图。
于是开口说道,“在场宫人若有人知晓如何覆射,这枚玉佩便归他了。”
话音落下后,在场并无人应下来,那句诗本就生癖,再要覆射更是困难,太平悄然同上官说道,“绪儿知道么?”
上官微微点头,“她自然是知道的。”
安乐将目光落在站在皇后身侧的绪儿身上,“你也不知道么?”
女子应道,“回公主,妾不敢献丑。”
这时候武延秀开口说道,“无妨无妨,绪儿直言便是,不论中与否,这玉佩都是我亲口许出的彩头。”
殿中的人悉数都将目光落在绪儿身上,只听她徐徐开口说道,“嗟矣当春服,安见御冬衣?”
还未等旁人说话,安乐便轻笑说道,“只射中春,实在是差强人意。”
上官同身侧人轻言说道,“公主的性子倒与长公主有些相似之处。”
“惯会取笑人的。”
太平有些不悦,同她翻了白眼后说道,“本宫若是安乐那般性子,你早早便不知被本宫丢到哪个犄角旮旯了。”
言毕便直接起身同皇帝回禀身体不适,离开席间,另一头还在玩覆射的众人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瞧见上官婉儿目瞪口呆看着那一幕,不知所措。
韦后自然能瞧出二人闹了别扭,又看着安乐借着覆射闹了这么一出,便早早挥手喊了停,“好了,本宫与陛下也累了,今日便到此为止了。”
上官几乎是提着衣裙小跑着追上已然走下玉阶的人,听得前面的人说道,“别跟上来。”
“既觉得本宫与安乐一般无二,那又何必苦苦追着本宫,自己出宫去,或回你的檀园去。”
上官跟在身后说道,“臣只是一句戏言,殿下又何必当真?”
太平突然停下,回头望了一眼并无旁人跟上,同她笑道,“你又怎知我同你当真了?”
上官顿时拍了拍脑门反应过来,闭着眼说道,“臣真是蠢笨。”
太平挽住她手臂说道,“瞧瞧安乐那模样,若不及时止住怕是今日还得在殿上闹个好看,两月前她将绪儿的脸打的青紫,本想着那孩子去了持凤阁会好些。”
说到这里她摇摇头,“那孩子命苦。”
“她与你太相似,若是薛绍不死,或许你便是她那般命运,我便会对她生出些许怜悯之心。”
“她一人在这宫墙之中周旋自保,处处受人辖制,当年不应将她留在洛阳,留在安乐身边的。”
上官执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说道,“绪儿同我说,安乐在洛阳时对她尚好,有时也能感受到久违的温暖,只那样的温暖并不长久,来得汹涌炙热,去的也急促得很。”
太平应道,“安乐自小在山间长大,到长安以后更是受百般宠爱,性子自然是不受约束,她府中光男宠就有几十百号人,前几日还听闻与武延秀私通…”
“也不知她对绪儿到底是何种感情。”
上官应道,“许是年少的求而不得,成为了心中最纠结的执念。”
“绪儿同我讲,公主是信任她的。”
太平应道,“那我们的心思终究是没有白费。”
这时候二人已然走出宫门,但并未上马车,太平说她想瞧瞧长安的上元节,去西市吃上一碗元宵。
马车跟在身后,车轱声成了二人谈话的背景,上官继续同她说道,“情会让人相信一些理智上不愿意相信的事。”
太平轻笑道,“婉儿要不要与我赌上一赌?”
上官有些疑惑,“如何赌?”
太平停下脚步,转身同她说道,“就赌一赌,绪儿会在你与裹儿之间选谁。”
上官笑道,“殿下定是选安乐公主对么?”
太平点点头,上官接着说道,“那臣便只能选自己了。”
“只是殿下定的赌注是什么?”
太平笑道,“等你输了再说也不迟。”
上官却凶胸有成竹说道,“臣倒是想好了赌注,若是殿下输了,便不再插手朝中之事,去别院安享富贵可好?”
太平没有立即应答,转开话头说道,“回府吧,郑夫人兴许还在府中等着你一起过上元节呢。”
次日一早,宫内的大监便拿着旨意到上官府传旨,女官小跑着穿过小径,在内湖边找到正在用早膳的上官。
“是皇后殿下的旨意,瞧着后边跟着的人手上拿着一副字,兴许是赏赐。”女官同上官如实回禀。
太平又询问道,“除了大监宣旨,还带了人?”
女官应道,“回殿下,是,身后还跟着两队羽林卫。”
上官放下手中的银筷说道,“皇后这般大张旗鼓,便是要做给那边人看的,我上官婉儿与她同为一党。”
太平也放下手中的银筷,同丝竹说道,“备车,去相王府。”
上官起身将她迎送出去,后回到大厅处听旨意,来的大监是皇后的近侍,来意与太平的猜测不差,受皇后旨意送了一副字。
旨意宣读完后,便让身后的人将那副字展开,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大字,“儒宗雅训”。
男子将物件递到上官手上说道,“殿下再三说了,一定要亲手交到您手上,说您功宣两朝,实在不容易。”
上官接过后俯身还礼道,“大监言过了,还烦请您回禀殿下,待臣明日便进宫谢恩。”
男子咧开嘴角笑道,“大人客气了,谢恩倒是其次,殿下实在是有些想您就是了。”
说完后,身后的宋真儿便将一枚精致的钱袋递到他手中,“您幸苦了,还请替我家大人带着羽林卫的将军们买碗茶喝。”
男子嘴弯起的幅度更加大了些,一手接过物件一边说道,“上官大人真是客气得很,往后大人有事吩咐奴便是。”
又寒暄了几句,上官才将那人送走,坐在堂上瞧着那题字心中也是五味杂陈,真儿询问道,“大人,是要挂起来么?”
上官摇了摇头,“不挂,放到藏书阁去。”
真儿虽疑惑,却也照办,这时候郑夫人从内屋走出来,上官起身将她扶在堂上坐下,老夫人已年过五十,又因为曾在掖庭受了些苦,身子不甚好,终日靠药饮维持着。
夫人将拐杖放在桌边,同上官轻言道,“婉儿,命中福分劫难均是天定,我们自己行事能无愧于心便罢了。”
“母亲从未想过要你重振上官家,母亲只是想我的婉儿能够平平安安的,到母亲这般年纪,才知晓知足常乐便是福啊。”
妇人说着眼泪便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上官听到母亲这番话,心头也有些发酸,但也只能安慰她说道,“母亲无需忧心,儿定能全身而退。”
郑夫人却微微闭上双眼,叹了一口气说道,“从前你夹在武家与李家之间,如今又夹在韦家与李家之间,你成了世人眼中左右谄媚,曲意逢迎之人,但母亲知道你的艰难。”
“前几日你的表弟上门要母亲劝阻你,远离朝政,母亲告诉他,你有你的苦衷,那孩子不通晓政治,婉儿莫要往心里去。”
上官应道,“王昱性格耿直刚正,是难得的人品皎好的君子,儿曾想着要推举他入朝为官,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他的性子留在庄子上好些。”
“让他替长公主殿下守着钟南山下的那一片田产。”
“也够他世代无忧了。”
郑夫人睁眼拿起放在一侧的拐杖,起身仿佛是自言自语道,“好了好了,我也是个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的老婆子了,就在这园子里好好将养便好。”
上官扶着她要送她进屋,却被她拦住,“婉儿忙自己的事去。”
说完还不忘叮嘱一句,“记着,你与长公主情谊深厚,做个为国为社稷的纯臣,不涉党争旁人便奈何不了你。”
“因为你占着天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