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安被那菊花点缀成一座黄金城的夜里,上阳宫内哀嚎遍地,仙居殿外遍地都跪着宫内的宫人,匍匐在地上一边抽噎一边抬手抹去脸颊上的泪水。
寝殿内的床榻前整齐席坐了两排僧人,手拿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正在为亡灵超度。
在这整齐的经文声中却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哀嚎声,只见正是皇帝李显伏跪在床榻间小声抽泣,一旁跪着太平公主以及相王李旦。
武皇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嘱咐太平与相王二人好生辅佐皇帝,话音刚落下便微微闭上双眼,直到李显抬声连唤了几声“母皇”都未见有回应,众人才知上皇已去。
太平目光呆滞的瞧着眼前这一幕,接着便想要起身,微微抬起右手,身侧的丝竹赶忙上前搀扶着她的手臂,却一连两次膝盖打弯都没有站立起来,另一宫人瞧见又匆忙上前扶住她另一侧才勉强站了起来。
站稳后,她摆摆手示意众人不要跟上,独自一人穿过一众僧人走出寝殿。
走到门廊下时便听到从殿外传来的琴音,她提着裙摆匆匆小跑着到殿门外,瞧见那人正席坐在玉阶上弹奏着瑶琴,一旁的嫣儿正在月下起舞。
太平知道,她们是在为武皇送行,她们自小在武皇身边长大,性子又都是那般隐忍的人,万不会在大殿外哭嚎,她们在用自己的方式为那位曾经如同自己母亲一般的人送行。
上官的琴音并未有多悲凉,相反的多了些豪迈的意味,而李嫣儿的舞蹈在月光下也是挥舞得刚劲有力。
这样才符合那位旷古朔今的女皇的性子。
突得一阵风起,紧接着便是电闪雷鸣,太平从廊下走到二人身侧,眼见她们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便抬声为这段演奏配上了唱词。
“曾羲农首出,轩昊膺期。
唐虞继踵,汤禹乘时。
天下光宅,海内雍熙。
上玄降鉴,方建隆基。”
这是当年建九鼎时,武皇撰写的铭文,她写了三皇五帝的豪情,亦描写了当下的四海生平的盛世,气势恢宏,音律铿锵,配上上官与李嫣儿的舞蹈正是应景。
豆大的雨珠毫不留情的滴落在三人的身上,那雷鸣与闪电似乎变成了这场壮大仪式的另一种伴奏,让她们的气势更加磅礴。
“正值国丧何人胆敢在殿外奏曲!”
一道闪电刚刚落下,便听到有一男声从寝殿廊下传来,琴音止住了,舞步也停住了,唱词也飘落在了空中,太平看向廊下应道,“是本宫在此。”
声音被雷鸣掩盖住,男子又示意身侧的人举着伞提着灯向那侧走去,走到三人跟前时,又举着灯瞧了半天才俯身跪下,“长公主殿下…”
“是陛下让臣前来瞧瞧的,说是怕扰了大行皇帝安寝。”
说完便同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便匆匆将伞举到太平头顶。
“母亲临走前便吩咐了去帝号,从今以后便只有太后,再无神皇陛下了。”太平侧过身说道。
男子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上官大人,陛下唤您进去。”
上官起身应道,“你同陛下说,臣更衣后便去。”
“诺。”
皇帝李显席坐在仙居殿正殿之上,韦后在他身侧说道,“陛下,母皇虽留下旨意,无须立碑,但妾觉得这难免会遭来非议啊。”
“母亲在位期间,为大唐呕心沥血,岂能只字片语都不留下?”
正说到这里时,太平,上官与李嫣儿三人正从殿外走进来,瞧见李旦与李嫣儿的阿兄李千里亦在大殿一侧。
“臣参见陛下,皇后殿下。”
李显摆摆手示意免礼,“好了,自家人无须拘礼。”
“朕唤你来,便是商议为母皇立碑一事。”
“母皇虽留有旨意,但不立碑,百年以后是否会遭人非议?”
上官还未开口,李千里便开口说道,“陛下,臣敢问陛下,太后与高宗皇帝合葬乾陵,碑上应当如何撰写太后啊?”
“臣以为,太后留下旨意不准立碑,许是也是这般考虑。”
上官看向李千里说道,“吴王此言差矣,太后执政十五载,我大唐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有何羞于启齿的?”
接着便俯身同皇帝说道,“但臣以为既然太后下了旨意,那便应当遵从旨意。”
她知道太后出于何意,武皇执掌权柄半生,在最后弥留之际时终于放下了所有,从前那些争斗,阴谋阳谋在生死面前都显得十分的微不足道。
在这世间沉浮一世,不管才华也好,名利地位也罢,都不属于自己,那是上天赠予,带不来亦带不走,只有凭着那些东西在这世间修行中所悟出的“道”才真正属于自己,所以又何必将不属于自己的名利书写在那石碑之上呢?
而真正属于自己的,早已随身带走了。
上官不知道武皇所悟出的道是否能让她超脱凡俗,但她知道那位女皇从未被权利与**所掌控和左右,或许这才是她能成为一代女皇的根本原因。
但上官不能讲出这番话,这是她与女皇的默契,她只要在朝堂之中为她执行遗诏便好。
“许是母皇年迈糊涂了,我们做子女的可不能那般糊涂!”韦后开口说道。
上官上前一步,继续抬手俯身说道,“皇后殿下,臣只知道遗诏,诸位宰相大臣也只认遗诏,至于太后糊涂这般臆断的话语,臣实在无从得知。”
韦后抬手指着她抬声说道,“上官婉儿!”
这时候从玉屏风后面走出一女子,身着孔雀羽衣,轻笑道,“听上官大人这意思,是要拿宰相来向父皇母后施压么?”
“你眼中还有大唐皇帝陛下么!”
上官依旧俯身道,“公主,臣历经三朝,这朝堂之中也有不少的三朝元老,还从未出过不遵遗诏之事。”
“臣的眼中就是太有大唐的皇帝陛下了。”
“若是此事出在本朝,传扬出去,陛下如何担得起这个名声?”
这时候太平站出说道,“三哥是想平白担上不孝的罪名么?”
李旦亦是默默摇了摇头,皇帝被太平的话唬住,悄声同身侧的人说道,“香儿,没必要这般。”
“若是闹大了,那群御史又要因为此事大做文章。”
韦香儿此时如何能咽下那口气,“碑上的格子都已然打好了,即便是不刻字,那碑也得给本宫立上去!”
上官有些无奈,同太平对望了一眼,见她微微点了点头,也不再同韦后辩驳,从此在乾陵便多了一块“无字碑”。
整个大明宫的金菊在一夜之间悉数绽放,初绽的花朵看着劲头十足,武皇的离去似乎并不是结局,而是另一种新的开始。
上官一直坚信,那样伟大的人一定脱离了这尘世苦海,寻到了那一方自由之地。
满月的光毫无保留的铺洒在院子中,太平坐在廊下伏在她肩头低声小泣,上官轻拍着她的后背,并未有多的言语。
只独独望着那太液池的风景,她如今更加担心的是那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皇后殿下。
似乎是终于将心中的情绪一泄而出,太平从那人身上起身,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能任由韦香儿这般下去。”
“昨日她以母亲丧仪为由,入朝堂议事,安乐更是日渐嚣张跋扈,朝会时竟全然不将太子放在眼中。”
上官摇了摇头,“太后丧仪既是国事也是家事,皇后主持丧仪也是合情合理,若是冒然干涉恐怕是不妥的。”
“太后曾同臣说过,有**之人便可拿捏,既然皇后殿下被利欲熏心,那又何必急于打压于她。”
说到这里,她看向太平继续说道,“殿下若相信臣,便让臣去与皇后周旋。”
太平抬手抱住她,“你我之间还有何不信任,母亲去了,你便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之人。”
上官听到她这话,心头有些微微发紧,她有些庆幸当初韦香儿将自己强留在朝堂之中,若非如此,太平如今身边空无一人,那该是何种艰难处境。
转而又有些自责那般执着要离开的自己,一心想要去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却全然忘记了身旁这位与自己相濡以沫多年的爱人。
“月儿又何尝不是臣在这世上最亲近之人。”
太平笑道,“那郑夫人呢?”
上官应道,“月儿与母亲在臣心中同样亲近。”
太平转过头说道,“不行,今日本宫非得要你排个先后。”
“是郑夫人还是月儿?”
上官没有料到她会这般说,目光一下愣住,“臣…”
“臣…”
她连续磕磕绊绊说了几个“臣”都未见有下文,太平又笑道,“巧言善辩的上官大人也有被难到的一日?”
上官转头看向那轮明月说道,“臣确实不知如何取舍,陛下,母亲,月儿都是臣放在心上第一重要之人,如今陛下不在了,月儿突而问到这样的问题…”
“更是令人有些感怀。”
太平瞧见她眼角泛着泪光,隐忍克制的模样更是让人心疼,握着她的手说道,“我们定会相伴一世的,那一年婉儿便同我说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的目光落在眼前人的身上纹丝不动,静静地等着她的回答。
上官将神色拉回到太平身上,默然点了点头,在这一刻她突然看破了生死,太平是她这半生中唯一的曜日,没有她即便是活着又还有什么意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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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武皇驾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