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的夜晚被火把照得通亮,太平央求皇帝派了金吾卫出城,将整座骊山的出入要道悉数封锁,又带着数不清的士兵连夜搜山。
夜半山风渐起,骑在马背上的人一改平日的华丽装束,只身着一件圆领衣袍,眉头紧锁。
此刻的她心中愈发的恐惧,她害怕没有消息,又害怕收到消息,已然三个时辰过去了,几千名士兵将骊山踏遍也不见她的踪影,或是已然往洛阳去了?
“报!殿下,前方有条小路发现沾染有血迹!”
太平立即道,“带路!”
那是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因为不常有人行走,路面上已然布满了青苔,血迹染在上面十分的显眼,一旁还有浅浅的马蹄印,再往前走,却发现马蹄印消失在大道之上。
大道一左一右两个方向,太平吩咐道,“两个方向分别派人去找。”
“诺。”
这时候已然快天明了,丝竹劝说道,“殿下,先回华清宫休息吧,不然没有寻到上官大人,您自己先倒下了啊。”
太平此时丝毫没有休息的意思,搜寻的时间越长,她的思绪越发的乱,也越发的容易胡思乱想。
这样久了还是一点音讯没有,她是不是已然葬身悬崖?那滩血迹到底是不是她的,若是是不是已然被贼人掳走?
她不敢再往下想,只摇了摇头说道,“当日我便不该让她出长安。”
丝竹道,“妾想着,若是大人独自骑马走出骊山,许是要寻个地儿躲起来的。”
“大人那般聪明,定会找个不易让人察觉的地儿,许是要多找些日子呢!”
这句话倒是让太平稍有宽心,“连续三日,我们这般大的动静搜山…”
说到这里她兀自摇了摇头,又抬手揉了揉额头,“去,丝竹去让金吾卫再加派人手。”
“骊山的一草一木都不能放过!”
“诺。”
栀子花的香气惊醒了床榻间正熟睡的人,她睁眼便瞧见屋内有一女子穿梭来去的身影,穿着布衣长裙,头上佩戴着朵栀子花钗,想来香味便是从那里传出。
“咳咳…”
床榻上的人努力使自己发出声响,希望引得那人向这边瞧过来。
女子听到咳嗽声疾步走到床榻前,上官看清了她的面容,因不施粉黛眉目间显得十分清淡,但又透着一股干净透亮,目光里含着微微星光,笑容没有那般明媚张扬,亦是淡淡的模样,却如梨花拂面一般清爽。
“你醒了么?”女子问道。
上官起身问道,“这是哪里?”
女子按住她的半个身子,“你左肩上中了箭,别乱动。”
上官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左肩,确实如她所言。
女子继续道,“我在山中采药遇到你正躺在路边,便救你回来了。”
上官听后没有言语,女子又说道,“救你时,身旁还有一匹马,一直跟着,我瞧了瞧你身上的箭伤,恐是有人追杀,怕它的马蹄印将人引过来,便将它引到大路上了。”
上官依旧闭眼不说话,女子起身离开床榻间,行至院中。
房檐下放置着一碳炉,上面坐着药壶,女子拿起一旁的团扇轻扇。
上官亦从屋内走出,院子不算很大,但十分的雅致,园中种着一颗梨花树,地面铺就着精挑细选的小石子,女子听到声响后并未抬头,只自顾自的说道,“你这般恐是要落病的。”
上官道,“你是医者?”
女子点了点头,“略懂而已。”
上官环顾院子四周,瞧着另一处的廊下晒着各种药材,风起时还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药香味,女子将药罐拿起后又问道,“阁下尊姓大名?”
上官摇摇头,“不记得了。”
女子也并未吃惊,将药碗端到她眼前说道,“喝下吧。”
上官接过后顺从的将药一饮而尽,女子坐在廊下的木阶之上,上官将碗放下便坐在她身侧,看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随手指着一长得茂盛的草株问道,“这是何物?”
女子笑道,“它叫荨麻,用来治疗风疹的。”
上官点了点头,女子瞧着她似乎对这院子感兴趣,便跳下木阶指着一白色花株说道,“这是山栀。”
“用于凉血解毒。”
上官点点头,“你头上佩戴的便是它是么?”
女子默然,又将头转到另一侧跟她说道,“既然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那便就叫山栀可好?”
上官愣了愣,她委实没有想到眼前的人能胡乱给她杜撰出一个名字,还如此的草率。
“那姑娘又尊姓大名?”
女子笑道,“我本没有名字,当日师傅捡到我时,一旁正好有一株子苓,便唤作为子苓了。”
上官起身走回屋内,女子听得她轻飘飘的声音传出,“瞧着你院子里有一株金蝉花,今后你便唤我阿婵吧。”
“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
女子跟着她走进屋内,“婵本为嫦娥之别名,又可指月儿,你瞧着清冷,倒也呼应得上。”
上官在她屋内的书案前席坐下,“读过书?”
子苓坐到她对面应道,“师傅三三两两教过一些,不甚精通。”
皇帝已然罢朝数日,只因为每日朝堂之中均有两派相争,一派以太平为首,另一派以张柬之为首,而相王李旦怕招惹是非索性开始向皇帝请辞。
太平坐在仙居殿下,静静等着皇帝在上位发话。
上官婉儿在朝中数年,弘文馆的多数学士皆是出自她的门下,之前则天皇帝当政时,遴选官员以及科考殿试均有她的参与,以至于朝中上至宰相,下至长安城的县丞均有她的门生。
如今她突逢变故,生死未知,而当初主张她去洛阳的张柬之自然是逃脱不了干系。
“陛下,朝中上二品官员在骊山遇袭,这般惊天之事,属贼寇之流做出,本宫属实不能信!”
韦香儿亦在一旁帮腔道,“陛下,妾倒是与月儿看法一致,听闻上官大人身侧的女官说,那伙贼寇训练有素,不像是一般的匪患。”
李显撑着脑袋,揉了揉太阳穴,“张柬之有拥戴之功,况且此事又无真凭实据,仅仅只凭臆断,难以服众啊。”
太平道,“陛下,婉儿难道没有拥戴之功么?那夜若不是婉儿带着圣旨赶到,他张柬之不过就是个莽夫罢了!”
韦香儿道,“陛下,月儿说得不错啊,昭容生死未卜,即便是武家人也开始上书弹劾张柬之。”
“昭容行前的路线仅禁军知晓,而羽林卫统领便是张柬之一手提拔。”
“张大人实在是脱不了干系啊。”
李显看向殿下的另一人问道,“嫣儿以为呢?”
这句话将女子神往的思绪拉扯回来,她俯身应道,“臣以为当贬谪张大人。”
“否则朝中上下的怒气,均难以平息。”
李显瞧了瞧书案上的奏疏,“一个上官婉儿竟有这般影响,弘文馆的崔湜上书要朕罢相,连长安令都几次三番要朕罢相。”
皇帝轻哼一声后说道,“罢了罢了,将张柬之贬为新州司马,恒彦范贬为泷州司马,敬晖贬为崖州司马。”
“即可拟召吧。”
太平又起身说道,“陛下,妾以为当召回当日被张氏兄弟诬陷而遭发配的张说与魏元忠二人。”
李显看了一眼韦后,瞧着她微微点头,便说道,“准。”
走出含元殿后,李嫣儿同太平说道,“已然一月有余了,骊山还是没有消息么?”
太平应道,“本宫就差命他们将骊山的树都砍光了,连她半分影子都没有瞧见。”
李嫣儿道,“那便再往东寻,许是她独自骑马东去了?”
太平没有言语,她早已在东行的驿站关卡设岗,若真是东去,该早已有消息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嫣儿又说道,“我这便启程去骊山崖下去寻,即便是葬身悬崖,我也要把她的尸骨带回来!”
太平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后,丝竹询问道,“殿下,还要派金吾卫找么?”
太平道,“找。”
她始终不相信那人已然离去,她相信自己与她的心灵感应,那人一定还活着。
“在长安城中找,还有附近的农舍庄子。”
“诺。”
“没有本宫的允许,她怎能独自一人离开。”太平兀自说道,“骊山没有,便寻便骊山方圆十里,十里没有,便寻便百里!”
“告诉金吾卫,本宫要见活人,活着的上官昭容!”
丝竹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眼眸中血丝密布,似疯魔了一般,泪珠顺着她的眼角流出,她立马抬手拭去,她历来是这般执拗的,她愿倾覆自己的所有去寻她,也不愿相信她已身故的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