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冈铁心教练的沉默,如同暴风雨前低垂的铅云,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反复扫描着眼前这对并肩而立的少年——降谷晓那纯粹到近乎透明的固执,渡久地东亚那冷静到近乎狂妄的自信。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训练场上只剩下队员们压抑的呼吸声和远处传来的零星鸟鸣。
终于,片冈教练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锤定音的重量:
“可以。”
这两个字,让高岛礼微微松了口气,也让太田部长擦了下额角并不存在的汗。
“你们的请求,教练组经过讨论,准予通过。”片冈的目光锐利如故,紧紧锁定渡久地,“但是,有条件。”
“第一,你们的专属训练计划、进度、数据,必须由渡久地你,定期、详尽地向高岛副部长汇报,不得有任何隐瞒。”
“第二,所有一军的集体合宿、体能拉练、战术会议,必须全程参加,不得以任何理由缺席。”
“第三,”他的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式,必须尝试与一军的守备阵容进行磨合。我不要求你们立刻融入,但至少要建立起最基本的、在赛场上的沟通与信任。这是底线。”
这三个条件,像三道枷锁,试图将这两匹孤狼稍稍拉回团队的轨道。
渡久地东亚几乎没有犹豫,他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可以。我们会遵守规则。” 他用了“我们”,并将“遵守规则”与“融入团队”巧妙地划清了界限。他答应的是参与,而非改变本质。
于是,青道高中棒球部出现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降谷晓和渡久地东亚,如同两个被特许的“租界”,存在于一军的集体之中。他们参加所有的集体活动,但永远自成一体。晨跑时,他们跑在队伍最前方,节奏自成一派;守备练习时,他们所在的半场仿佛有着无形的边界,其他队员会下意识地避开,因为渡久地的补位和指挥精准到令人窒息,任何“协助”都显得多余甚至碍事;战术会议上,他们安静地坐在角落,渡久地飞速记录,而降谷则常常眼神放空,只有当渡久地用指尖轻敲桌面某个特定节奏时,他才会抬起眼,表示接收到关键信息。
最鲜明的标志,便是投手丘会议。无论比赛局势多么胶着,无论场边如何呼喊,当渡久地走上投手丘时,那便意味着绝对的二人领域开启。他不会允许任何第三个人踏入那片圆圈,无论是焦急的队长结城哲也,还是好奇的御幸一也。他只会用只有两人能懂的低语、眼神和细微的手势,与降谷完成交流,然后冷静地离开,留下一个重新凝聚起冰冷杀气的投手。他们与团队,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利用”关系——他们需要这个团队作为展示力量的舞台,需要队友完成基础的守备,但他们绝不允许任何人踏入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名为“信任”的绝对领域。教练组默许了这种特殊的存在,只要他们能带来胜利。
与此同时,在二军的土壤上,另一对截然不同的组合正在悄然萌芽。
片冈教练将泽村荣纯和小凑春市的名字列入了二军名单。同时,他做出了一个让许多人意外的决定——他找到了因伤暂时远离赛场、周身笼罩着淡淡落寞的泷川·克里斯·优。
“克里斯。”片冈的声音在面对这位他曾寄予厚望的天才捕手时,缓和了些许,“泽村荣纯,我把他交给你。”
克里斯抬起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更深沉的复杂情绪。
“那个小子,空有斗志和一副还算不错的身体,但基础为零,对棒球的理论知识近乎白纸。”片冈继续说道,语气严肃,“我需要你,用你的知识和经验,教会他如何真正地‘思考’棒球。而我希望,”他目光深沉地看着克里斯,“在引导他的过程中,你也能找回一些……你曾经丢失的东西。”
这既是对泽村的安排,也是对克里斯的信任,以及期许,想让泽村感染克里斯走出阴影。
在二军的训练场上,泽村荣纯的焦躁与日俱增。他像一只被关在笼中的猛兽,渴望着在赛场上肆意奔跑,却被泷川·克里斯·优用一道道名为“基础”的栅栏牢牢困住。
“克里斯前辈!我们来进行长时间的投接球吧!我想让你接接我的球!”
“泽村,今天还是以镜像练习和体能为主。”
“克里斯前辈!为什么你从来不像御幸那样,充满激情地蹲捕接球?你是不是觉得我的球不值得你认真对待?!”克里斯没有回答泽村的问题,反而说:“注意你的呼吸节奏,泽村,投球的根基在于控制。”
克里斯的声音始终温和,却像一堵柔软的墙,将泽村所有的冲击都化解于无形。他更多时候是站在一旁,用语言和简单的示范指导,很少长时间进行需要大量肩部发力的接球动作。在泽村单纯而炽热的眼中,这逐渐被解读为“缺乏激情”和“没有干劲”。
一次传球练习后,泽村看着克里斯只是用单手轻松地接住他传来的球,另一只手臂似乎总是下意识地避免大幅度的动作,他终于忍不住,带着委屈和不满,低声向旁边的队友抱怨:“克里斯前辈明明懂得那么多,为什么就不能更有点干劲呢?连接球都不愿意……”
这话,恰好被路过的御幸一也听见。
御幸脸上的玩世不恭瞬间收敛。他大步走到泽村面前,眼神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泽村,”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压迫感,“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泽村被御幸的气势慑住,一时语塞。
御幸的目光扫过克里斯平时指导泽村的位置,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个曾经同样才华横溢的身影。“你以为他不想吗?”御幸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你以为他不想稳稳地接住每一个球,不想打出漂亮的阻杀,不想在关键时刻引导投手,站在甲子园的投手丘后面吗?”
他指向自己的右肩,动作带着一种庄重甚至是痛惜:“看清楚,泽村。克里斯前辈的肩,受过几乎毁灭性的重伤。那不是简单的疲劳,是足以让一个捕手职业生涯断送的伤势。他每一次试图发力接球,每一次想要做出标准的传杀动作,肩膀都在发出警告。他不是没有干劲——他是在用理智对抗身体的本能,是在用他最后能够完美掌控的东西——他的大脑和知识,来延续他对棒球的热爱,来帮助像你这样什么都不懂的新人!”
御幸紧紧盯着泽村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你那些‘没有干劲’的蠢话,是对一个曾经的王牌捕手、一个正在用另一种方式战斗的选手,最大的侮辱!他让你做的每一个基础练习,都是在保护你那粗糙的技术,避免你走上和他一样的弯路!你明白吗?!”
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泽村混沌的脑海!所有之前被忽略的细节瞬间串联起来——克里斯前辈讲解时偶尔会无意识地用左手揉按右肩;他示范动作时,涉及到肩部发力的部分总是格外轻柔;他那本厚厚的笔记本上,除了战术,似乎还有密密麻麻的康复笔记……那不是疏离,那是带着伤痕的谨慎;那不是缺乏激情,那是在废墟之上重建的、更加深沉而坚韧的热爱!
巨大的悔恨如同冰水浇头,让泽村浑身冰冷,随即又被羞愧的火焰烧得滚烫。他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视野一片模糊。他甚至不敢再看御幸,猛地转过身,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眼睛,然后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疯狂地朝着宿舍楼——克里斯前辈最可能休息的地方冲去。
他奔跑着,耳边回荡着御幸的话语,眼前浮现着克里斯前辈沉静而带着一丝隐忍的面容。他明白了,有些战斗是无声的,有些“干劲”深埋在无法抬起的肩膀之下,却比任何呐喊都更加震耳欲聋。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找到那位背负着沉重过往却依然选择指引他的前辈,献上自己最诚挚的、迟来的歉意。
小凑春市则像一只安静的蝴蝶,在附近进行着自己的练习,但他的目光时常会落在哥哥小凑亮介身上观察着。
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在青道这片棒球的沃土上并行延伸。一条是通往极致天赋与绝对羁绊的、孤独而闪耀的巅峰;另一条,则是在耐心与知识的浇灌下,于荒野中艰难开辟、孕育着无限可能与坚韧斗志的希望之路。他们都背负着不同的期望,朝着未知的夏天,迈出了各自的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