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昌二十年。
正是东风变梅柳之时,上巳节将至,温府上却出了件大事。
中书令大人温正则的长女急病,连夜从宫中请来了太医。
“混账!”
忙了一夜,天边已翻起鱼肚白,院内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却打碎了朦胧的睡意。
仆从们心中一凛,皆敛声屏气,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顷刻聋了瞎了才好。
“你自己不中用还罢了,”只见二老爷温灵均指着跪在堂前的儿子,气得胡须乱颤、面红耳赤,“你妹妹是什么样的人,也敢领她往那腌臜地方去,简直荒唐至极!孽障,今日若不好好管你一管,往后还不知要惹出什么祸事!”
“行了!”温正则赶紧喝住弟弟,“越说越不像!月奴,起来!”
正是一片混乱之际,里间走出一人,众人忙迎上去。
裴君行抹了把额间冷汗,拱拱手,道:“下官给温姑娘施了针,现下高热已退,还请大人宽心。”
“裴大人,我们家阿酉一向身体康健,究竟得了什么病?怎么会忽然这样呢?”
“这……说来也怪,二公子方才说,温姑娘先是在席间毫无征兆地喊起了疼,之后便昏迷不醒,如火烧般起了高热。这症状并不像中毒或风寒,却似惊厥。”
“惊厥?小女今岁已经十六,怎会得这种小儿常见的病症?”温正则愕然。
“这一点,下官也想不通。自学医以来,还是头一次见这等怪状。”
一听“怪状”二字,二夫人卢雪垠才放下的心再次提至嗓子眼,忍不住追问:“那依大人之见,这病是否会……”
“夫人放心,未见其他病状,退了热便无碍,明日自可转醒。”
听了这话,温家众人仿佛吃了一剂定心丸,终于长舒出一口气来。
*
屋外众人如何,深陷梦魇的温酒却全然不知。
耳边是疾风骤雨。
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扯断了珠帘,豆大的雨滴伴着狂风砸在地砖上,溅起恼人的杂音。
浑浑噩噩中,听见一道陌生而急切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娘娘素日待奴婢不薄,如今叛军入京,陛下出逃,奴婢便是死,也要护您周全!”
须臾,另一人应道:“这枚玉佩是我外祖家传的,你拿着它去扬州,求萧家人庇佑,今后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别再回来了。玉竹,你随我多年已是不易,我不能再连累你为我送命。”
温酒愕然:这是……是她的声音!
怎么回事?
她努力地睁开眼,所见之处却是一片混沌。
“咻——”
不知何处传来箭矢破空的声音。这一箭有穿云破雾之势,直将面前的虚空破开,教她看清了面前的一切。
纵使相隔数尺,仰面倒在殿前石阶下,身披帅袍的男人的脸还是清晰地映入眼底。
那是一张面目扭曲、死不瞑目的脸,射箭者准头极佳,应是一击毙命。
“随我登楼!活捉温后!斩首示众!”
温酒尚未消化面前这一幕,便闻得一声震耳欲聋的高喊。视线收回,见长弓在握,才发觉那一箭出自自己之手。
然而梦中的“温酒”并不受自己所控。
只见她转过身,引烛火、点箭矢。
正是此刻,温酒才觉香气扑鼻:箭上所绑的麻布团应在宫中女子常用的茉莉花油中浸过,顷刻便燃。
一连数发,身后藏书、玉石阶前、宫门两侧及宫墙角落。
原来地上闪烁的水光并非昨夜残雨。
只听得“噌”一声,四下蹿起冲天火光。浓烟滚滚,再次吞噬了面前的一切。
“尔等乱臣贼子,今日随我葬身此地,也算是我能为殿下做的最后一件事。”
……
温酒猛地睁开眼,胡乱拨开纱帐,趴在榻上大口喘气。
额上的帕子摔进铜盆,水花溅在脸上,终于将她理智唤回。
还好,只是梦。
温酒掬起一捧水,洗去前额和颈间的汗珠,用帕子随意一擦,倒回床榻。
她下意识抚向颈间,昨夜慌乱,自小戴着的麒麟玉环已被妥帖摘下,安置在枕下。
温酒将它攥在手中,惶惶不安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一连串的动静将门外的人惊了进来,顷刻间,耳边炸开一声雀跃的低呼:“海月姐姐!姑娘醒了!”
“快去回两位老爷和夫人!”
“让厨房送些米粥来——油大的荤腥一概不要,记住没?”
窗外,侍女们你推我搡地出了门。
荷风苑的掌事丫鬟海月将毡帘一掀,走进门来。
“姑娘醒了?”
温酒应了声,喉咙滚了滚,却觉干涩异常。
海月示意旁人将帐子撩起来,捧上一盏温热的汤药:“裴医正交代了,晨起须得先将这碗药喝了。”
温酒接过碗,一饮而尽,这才开口:“什么时辰了?”
“再过一刻便是辰时了。”海月说完,又将昨日裴君行所言一一交代。
“惊厥?”
“是,”海月见她皱眉,忙追问道,“可是还有不适?”
温酒心中虽觉得奇怪,但裴君行少年天才,十岁便能随父出诊,遂不疑有他,摇摇头,道:“昨夜我与二哥厮混,叔父必然大怒,待爹爹下朝,你请他做主,派人去叔父面前求个情,把二哥从祠堂放出来吧。”
海月对她的神机妙算毫不惊讶:这是二老爷对付她们二公子一贯的手段,雷打不动,阖府上下早已习以为常。
她再倒来一盏温水,递到温酒面前:“姑娘放心,昨夜我让蝉衣偷偷去送护膝,正巧撞上夫人院里的紫黛姐姐。说就是挨的一巴掌重了些,其余倒不打紧。”
“咳咳……”温酒险些被水呛住,“妆匣里那一盒玉露凝肤膏,你一会给婶婶送去,代我赔个不是,是我连累二哥哥了。”
“姑娘放心。”
海月应了声,待要再说什么,却见守在门边的丫鬟打起毡帘,有一人如风一般卷了进来,直冲向床前。
“阿酉!”
原来是昭宁公主李鹭引。
温酒酉时出生,“酉”本是母亲萧兰音拟的名字。但她幼时体弱,外祖母在扬州找人一算,那老道说名字里须多多地带水,这才改了“酒”字。从此阿酉便作小名。
可是,除却家人,她的乳名再无外人知晓,纵然公主平日与她交好,却又从何得知,将其唤出?
温酒尚未完全清醒,脑袋不免转得慢了些。回过神时,屋内的人已跪了一地。
“殿下怎么来了?”
待要起身,却被李鹭引牢牢按住。
公主平日神采飞扬的眼睛里此时竟蓄有泪光,似乎还闪着几分狂喜:“乐之,乐之,我还以为……”
——乐之。
是了,这才是公主平日对她的称呼。方才许是自己噩梦将醒,一时听岔了。
温酒还未放下心来,却听得李鹭引哽咽一声:“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又要死了呢……”
她在说些什么?
温酒不解地蹙起眉,而后又了然:殿下的亲兄长——先太子殿下,便是因病逝世的。
“这病来得是急了些,却并非疑难杂症,”她反倒拍拍李鹭引的肩膀,劝道,“殿下不必担心,我病得并不重。”
“……”
久等不到对方回答,温酒心下一紧,再抬眼,却见公主盯着她,语气十分急切:“你……你难道什么都不记得吗?”
温酒一愣,回想着这几日二人的相处,却并未察觉不妥,便道:“望殿下明示。”
李鹭引似大失所望,半晌,才自嘲般叹了口气:“也是,有我一个已是奇事,怎会……”
见温酒再次面露不解,李鹭引勉力笑了笑:“没什么,是我记错了。只是昨夜睡得不大安稳,晨起又听见这样的事,一时心慌,才冒昧登门打扰。”
果然如此。
温酒看着她眼底的淡淡乌青,心疼地握住李鹭引冰凉的双手:“怎是打扰?殿下来看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又半开玩笑道:“时辰还早,若殿下现下动身,还能赶在夫子之前到明馆。今日我已告了假,若殿下也不去,我这几日的功课可就真没着落了。”
再次感受到她温热的体温,听见她温柔的话语,李鹭引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猛地扑进温酒怀中,紧紧抱住对方:“乐之,公主府即将建成,我马上就要出宫,你答应我,定要来我府上做女官……”
“殿下?殿下,我要透不过气了!咳咳……请先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