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宫瑞人个人画展的筹备工作,在一种异样的紧张与忙碌中进行着。丙几乎投入了全部精力,亲自筛选画作、拟定并发送请柬。她谨慎地检查着每一个环节,不容许有任何疏漏。这不仅是为瑞人争取认可的机会,更是向外界宣告野宫家尚未彻底沉沦的一次重要亮相。
藤田管家竭尽全力地协助,事无巨细地操持,将府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以确保丙能心无旁骛。百合子也努力地学习着处理各项杂务,虽然生涩,却异常认真。就连瑞人,也似乎被这种氛围感染,整日将自己关在画室,对着未完成的作品修修改改,苍白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专注的神采。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愈发汹涌。关于家族财政窘迫、甚至可能拖欠佣金的流言,并未因画展的筹备而平息,反而在仆役间传得更加绘声绘色。丙心知肚明,这背后定然有人推波助澜,她加强了府内的管束,并让藤田暗中留意源头,但对方行事狡猾,一时难以抓住把柄。
这日午后,丙正在临时充作画展筹备处的偏厅内,与一位请来的裱画师商议画作装帧的细节。藤田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和迟疑。
“少夫人,”他低声禀报,“门外有一位先生求见。他自称是杨,说是……斯波先生的朋友,对艺术品颇有兴趣,听闻瑞人少爷要举办画展,特来拜访,希望能先睹为快。”
“斯波先生的朋友?”丙抬起头,微微蹙眉。斯波纯一确实提过会邀请一些有分量的宾客,但画展尚未正式开幕,此时便有人直接上门要求“先睹为快”,于礼不合,显得颇为唐突。而且,“姓杨”?这个姓氏在华族中并不常见。
“他看起来不像寻常的绅士,少夫人。”藤田补充道,语气中带着提醒的意味,“穿着……很特别,气势也有些……与众不同。”他斟酌着用词。
丙沉吟片刻。斯波的面子不能不给,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但这种不请自来的“兴趣”,往往暗藏玄机。她放下手中的画样,整理了一下衣襟,恢复了惯常的冷静:“请那位杨先生到客厅用茶,我稍后就到。”
“是。”藤田躬身退下。
丙对裱画师歉意地点点头,示意他稍候。她走到镜前,仔细审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确保没有任何失礼之处。镜中的女子,面容沉静,眼神锐利,带着一种经事后的坚韧。无论来者何人,有何目的,她都必须从容应对。
当她步入客厅时,第一眼便看到了那位背对着她,正在欣赏一幅挂轴的客人。
正如藤田所描述,此人极为醒目。一身墨绿色底、金线绣云纹的中式长衫,在满是西式家具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吸引眼球。他身形高挑挺拔,红色的发丝在脑后随意束起,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部。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丙的目光与一双含笑的、熔金般的眸子撞个正着。那是一张极其英俊却带着邪气的脸,皮肤白皙,五官深刻,嘴角噙着一抹懒洋洋的、仿佛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浅笑。但丙敏锐地察觉到,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那双金色的瞳孔深处,是一片冰冷的、审视的漠然。
“这位便是野宫少夫人吧?”杨开口,声音带着那种独特的磁性,他微微欠身,动作优雅却透着一股疏离的随意,“在下杨。冒昧来访,还请见谅。”他的日语十分流利,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异国口音。
“杨先生客气了。”丙还礼,姿态无可挑剔,语气平静而疏远,“不知杨先生大驾光临,有何指教?”她直接切入主题,没有多余的寒暄。
杨似乎很欣赏她的直接,笑意加深了几分,目光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丙,带着一种品鉴艺术品般的露骨兴趣:“指教不敢当。只是听闻斯波君盛赞野宫家藏画颇丰,尤其是瑞人少爷,才华横溢,即将举办画展。杨某人对美的事物向来缺乏抵抗力,一时心痒,便贸然前来,想先领略一番风采。希望没有打扰到少夫人。”他的话语听起来客气,但那眼神和姿态,却充满了侵略性。
“瑞人的画作尚在准备中,画展当日,还请杨先生不吝赐教。”丙滴水不漏地回应,既不失礼,也婉拒了他“先睹为快”的要求。她直觉此人来者不善,那股玩世不恭表象下隐藏的危险气息,让她心生警惕。
“哦?”杨挑眉,似乎对她的拒绝并不意外,反而更觉有趣。他向前走了两步,靠近窗边,手指看似随意地拂过窗柩,目光却依旧锁在丙身上,“少夫人似乎对在下有些戒备?是因为我这身打扮,还是因为……斯波君没有提前打好招呼?”他语带调侃,仿佛在玩一场猫鼠游戏。
丙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杨先生多虑了。野宫家近日为画展之事忙碌,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海涵。画展乃正式场合,所有作品届时将一并呈现,方显对宾客的尊重。提前私下观赏,恐有失公允。”
“尊重……公允……”杨轻轻重复着这两个词,仿佛在品味什么,金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讥诮,“少夫人果然如传闻中一般,原则性强,且……滴水不漏。”他话锋一转,忽然问道:“我来的路上,似乎听到一些不太好的传言,关于贵府的……财务状况?据说连下人的工钱都有些吃紧了?在这种时候还要耗费巨资举办画展,少夫人真是……魄力惊人啊。”
他状似无意地提起,眼神却紧紧盯着丙,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这看似随口的闲谈,实则是一根毒刺,直指目前野宫家最敏感、也最容易被攻击的软肋。
丙的心猛地一沉。流言果然已经传到外面去了!而且,这个杨,显然是故意在她面前提起,意在试探,甚至可能是挑衅。
然而,丙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甚至连眼神都未曾闪烁一下。她迎向杨探究的目光,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坊间流言,何足挂信?野宫家再如何,也尚未到需要倚靠下人嚼舌根来度日的地步。至于画展,正是要向外界证明,野宫家看重的是文化与风骨,而非一时之金钱得失。若杨先生对此有疑虑,画展当日,大可不必前来。”
她的回应强硬而犀利,直接将流言归为无稽之谈,并反过来将了杨一军,暗示若他信了流言,便是不识风雅。
杨微微一怔,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以及更浓烈的兴味。“有意思,真有意思。”他抚掌轻叹,“野宫少夫人,您比我想象的还要……坚韧不拔。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斯波君会对您如此……另眼相看了。”
他再次提到斯波,语气暧昧,目光在丙脸上流转,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探究。丙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不再接话。斯波纯一对她的特殊关注,早已是圈中心照不宣的秘密,是茶余饭后窃窃私语的最佳佐料。然而,那些流言蜚语始终隔着一层默契的薄纱,在暗处流淌。直到此刻,这层薄纱被第一次公然撕破,那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穿所有伪装,直抵她面前。
杨似乎也觉得试探到此为止已经足够,他收敛了笑容,恢复了那种慵懒的神态:“既然如此,那杨某就拭目以待,期待在画展上一睹瑞人少爷的杰作风采了。希望到时候,野宫家依然能如今日这般……光彩照人。”他话语中的暗示,不言而喻。
“不送。”丙微微颔首,语气冷淡。
杨也不在意,潇洒地转身,红色发梢在空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侧过半张脸,金色的眸子斜睨着丙,用那种磁性而危险的嗓音低语道:“少夫人,记住我的名字,杨。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说完,他轻笑一声,大步离去。
客厅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特异的熏香气息。丙站在原地,眉头微蹙。这个突然出现的杨,绝对不仅仅是斯波的朋友那么简单。他那双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破坏欲和一种以他人痛苦为乐的残忍。他的到来,以及他刻意提及的流言,都像是一片不祥的阴云,预示着画展乃至野宫家,将面临更大的风波。
暮色如潮水般漫过露台,丙推开客厅厚重的玻璃门,走进微凉的空气中。她的目光掠过被晚霞浸染的花园——花丛修剪得如同严谨的几何图形,草坪的每片草叶都保持着精确的高度,连砂石小径的边缘都笔直得像用尺划过。这般过度规整的景致,让她无端想起标本框中被针固定的蝴蝶。
就在她凝视的刹那,那个穿着粗布工装的身影恰巧直起腰。真岛芳树转过身,手中的修枝剪还沾着新鲜汁液。霞光落在他微卷的鬓角,也照亮他眼中未来得及敛去的、某种近乎审视的计量神色。四目猝然相撞的瞬间,他眼波微动,唇角已扬起惯常的弧度——那笑容像精心排练的表情,连皱纹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丙的指尖在铁艺栏杆上轻轻一叩。她看见他指甲缝里的泥土,看见他袖口被玫瑰刺勾出的线头,更看清那双温顺眼瞳深处一闪而过的、冰棱般的锐光。暮色里的花园忽然变成精致的牢笼,每片树叶都是监视的眼。
她倏然转身,窗帘的阴影漫过来,吞没她挺直的脊背。真岛望着那扇合拢的玻璃门,慢慢掐断手边新发的蔷薇嫩芽。汁液沾满指尖,像某种未成型的预兆。
杨依旧很张狂~[坏笑]我是真的很喜欢他和丙的互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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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