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前朱漆大门高高敞开,火把成排燃起,光影在青石上摇晃,将整座府邸照得如同白昼。
魏宝珠自车辇中缓缓而出。金吾卫分列两侧,甲胄冷光凛然。
穿廊过庭,柳献之亲自引着魏宝珠往东厢。东厢远离正院,庭前竹影婆娑,清雅且幽净。
魏宝珠并未即刻歇息,而是命人呈上笔砚。
她提笔落字,写下密信一封,折好后亲自递予金吾卫,郑重嘱咐道:“此信务必呈到陛下案前,不可有半点差池。”
“是,属下谨遵殿下之令。”
随即,她又将数件要紧之事分派予其余金吾卫。待诸事安排妥当,她方才让侍女备水,沐浴更衣,入内室安歇。
屋内只余她一人,夜风掠过窗棂,吹得烛火轻轻摇晃。
魏宝珠盘膝坐于榻上,尝试召唤出系统。
她当下最想弄清便是这穿越之事,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只是唤了好几次,都无声应答。魏宝珠无可奈何,遂作罢。
另一边厢。
为护公主安危,院门、屋顶与周遭皆布有金吾卫巡逻暗哨。
见四下无人,巡逻的护卫丁悄声八卦开口:“你觉不觉得今夜的公主跟从前不大一样?跟变了个人似的。”
今夜众伙都或多或少察觉出公主的异样。
公主虽容颜依旧,性情与气场却与往昔大相径庭,再不是以往那副柔弱娇怯的模样,仿佛换了个灵魂。
护卫乙仍未完全平复,握着兵器的手微微发抖。早些时候被沈淮安陷害,他险些丢了性命,还连累同僚。
他好半晌才道:“今夜公主确实……不同,倒是让我想起数年前。”
“那时的公主尚未及笄,可不像近几年这般柔弱温顺。她自幼在宫中长大,骑射样样精通,性子又倔,连几位老将军见了她都得让上三分。记得有一回,她在校场替侍女出头,把个仗势欺人的小校尉喝得腿都软了,当场跪地求饶。”他顿了顿,低声叹道,“只是后来不知为何,性子慢慢收敛了。今日这一幕,倒……像是旧日的影子突然回了身。”
护卫丙进金吾卫的年岁比护卫乙浅得多,闻言眼中立刻亮起一丝光:“当真?原来公主竟有这般英姿飒爽的时候!”
他忍不住感叹,声音里充满向往:“若能一睹当年的风采就好了。”
说到这,他那股激动劲儿又弱了下来,叹了口气,语气里透出几分惆怅:“只是……不知今夜这般变化是否昙花一现。若明日一觉醒来,公主又成了往日那副模样……可要白欢喜一场了。
“但愿,不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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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魏宝珠命金吾卫搜罗沈淮安的罪证。金吾卫们一面四处奔走,一面又提心吊胆,生怕公主忽然性情再变,回到往日温顺、事事以驸马为先的模样,到时他们便不知该如何自处。
可东翻西查,盘问沈府上下,却始终寻不着确切的证据。
唯有一个婢女缃叶,醒来后便疯癫失常。金吾卫的人还未施压,她就语无伦次地全盘招认,说是驸马爷指使她下毒谋害公主。可当初毒药是按次分包交予她的,如今在她身上半点实物都寻不到。
若真对簿公堂,缃叶如今神智混乱,她的供词怕是难以令人采信。
“属下无能,驸马行迹收拾得太干净,我等始终寻不出铁证,还请公主责罚。”金吾卫队统领跪地复命。
魏宝珠淡然颔首,似乎早预料到一般:“他行事一向缜密,收拾得如此干净,并非你们过错。”
“只是这样一来……”统领神情凝重,担忧道,“驸马便能脱身。”
若无铁证指证沈淮安谋害公主,朝中也只能追他一个护卫不周的罪名,断然罪不至死。
“统领言之尚早。”魏宝珠唇角含笑,神情胜券在握。她目光一转,落在众人身上,问道:“火灾当夜当值的是谁?”
护卫乙上前一步,应道:“回公主,是卑职。”
“你随本宫走一趟衙门大牢。”
……
衙门大牢。
石壁渗着污水,腐木与霉气交缠,隐隐带着几分腥气。老鼠在角落里窜行,铁链碰撞声在空荡的牢道里回响,阴森得叫人心底发寒。
沈淮安被锁在最深的那间牢房。
整整五日,除去送食的钦差,无论他如何拍栏呼喊,都无人理会。
昔日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如今发髻散乱,手腕被铁镣磨得血痕斑驳。他蜷坐在冰冷的枯草堆上假寐,脚边放着半碗馊臭的冷饭。
冷风从狭窄的小窗灌入,卷着刺骨寒意。
沈淮安囚衣本就单薄,身子止不住颤栗。骤然,一桶冰冷的井水朝他劈头浇下,几乎要将骨头冻透。
牢头拔高声线:“公主驾到,还不速速跪迎!”
沈淮安费力地睁开眼,只见魏宝珠端坐在牢道中央。她今日身着一袭浅色华服,鲜亮如初春,鬓边簪着一朵朱红绢花,艳丽至极。
他宛若一条哈巴狗连滚带爬,手指在砖地胡乱扒拉,却连她的鞋面都够不到:“公主,臣……臣冤枉啊……”
魏宝珠不疾不徐,从衣袖间捻出一锭银子递给牢头:“本宫有几句体己话与驸马说,还请行个方便。”
牢头得了银子,眉开眼笑道:“是是,小人这就去门口守着。公主若有吩咐,尽管招声!”
待牢头脚步渐远,魏宝珠这才抬眼,细细打量起沈淮安。他的确生得副好相貌。纵是此刻蓬头垢面,也掩不住清俊姿色。一双鹿似的眼眸蓄着泪,好不可怜。
只叹——
皮囊虽好,心肠却黑,终究叫人作呕。
“铜牛是你命人取的,”魏宝珠道,“你故意支走我身边的金吾卫,我猜你大抵早知那夜有旱雷。”
沈淮安面色霎白,仍强撑道:“臣……臣不知道殿下在说些什么……”
魏宝珠轻嗤:“不知?”
她目光似针,缓缓落在他脸上:“你为防万一,又在我饮食中动手脚。缃叶醒来便什么都招了,看来本宫活着当真是碍你的眼了。”
“臣何曾做过这等事?分明是那贱婢攀咬于臣!公主为何信他们不信臣?你我夫妻三载,难道比不过几句外人的污言?”
“人证俱在,你休得抵赖。”
“人证?”沈淮安冷笑一声,“不过是几名下人同声攀咬,何足为凭?”
“更何况,公主指摘臣下毒,可您神采如常,何曾见得半分中毒迹象?空口白牙,岂能算罪?”
魏宝珠指尖微顿,望进他的眸:“话至此,沈淮安,你便不好奇,本宫为何还能安然无恙?”
“那是因为臣根本不曾毒害公主。”
魏宝珠淡笑:“有也好,无也罢。过了今日,天下人都会知晓沈家次子谋害公主不成,证据确凿。”
他咬牙反驳:“仅凭几名下人的无稽之谈,公主便欲将如此大罪扣在臣头上?”
魏宝珠摇头:“自然不是。”
“你的手脚确实干净,干净到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她赞许。
沈淮安心底一松,还未来得及舒一口气。
“只是——”魏宝珠忽而收了笑,“可本宫若以为你谋逆,你便是谋逆。缺了的证据,本宫自会命人替你一一补齐。”
牢中火光骤闪,明灭不定。魏宝珠半张面容落在光里,半张隐在暗处,如阴阳两隔。
她不怒不笑,却浑身透着一股阴冷渗意,似活人皮下藏着另一副面孔。
沈淮安彻底变了脸色。
“为什么……为什么?”沈淮安像被抽了魂似的,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魏宝珠挑眉:“本宫倒更想问问你为何执意置本宫于死地?本宫待你不薄,荣华富贵垂手可得,府中姬妾也从未断绝。你样样不缺,又是哪一处不满足,竟非要本宫死不可?”
“还不是因为你。”沈淮安猛地抬起头,双眼布满血丝,憋了三年的怨气在这刻统统爆发。
“凭什么我要永远低你一等?!”
他的声线激动得发抖:“你知道我这些年听了多少讥笑吗?人人都说我吃软饭,说我仗着驸马之名混吃等死,我这一辈子都踩在公主的影子里抬不起头!”
竟只是为此?魏宝珠心底冷意直浸骨髓,失声出笑。
白玉灵掏心掏肺,换来的却是一头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世间最难将养的,便是那欲壑难填的野心。
沈淮安面孔在火光映照下变得狰狞,五官几乎扭曲成一团。
“只要你死!你死了!”他嘶声吼着,压抑许久的怨毒终于破笼而出,“我便再不用在你面前低声下气!待我继承你的财产与食邑,我便可真正挺起胸膛做人!”
牢中一静,唯余风声。
“荒谬……”魏宝珠怔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
须臾,那股子荒唐劲儿终于刺破魏宝珠的理智。
她忽地弯了腰,喉咙溢出断断续续的抽气声。下一瞬,她猛然仰首,沈淮安这才看清她竟是在大笑。泪滴自眼角滑落,她笑得痴狂,似是被逼疯般。
笑够了,魏宝珠站起身,步步逼近牢栏,居高临下道:“你如今这点身价地位,全凭攀上本宫。你以为本宫死了,你便能自由?本宫若死了,你所得到爵位也会立刻被废,我的财产与食邑皆收归皇家库藏。”
她俯下身,与他目光相接,字字诛心:“没有本宫,你什么都不是。”
“什、什么……?”
魏宝珠嘴角微弯,笑意里满是凉薄讥诮:“连我大齐律例都未曾熟读,难怪你科举连年不中。还妄想谋害本宫,谋来谋去,到头来谋出的唯有一个蠢字。”
“不可能!你骗我!”沈淮安几近癫狂,猛地抓住她的手,沙哑道,“你在骗我对不对?我阿耶便是这样将大夫人吃绝户的,怎么可能会失败?!怎么可能轮到我就不成了?!”
魏宝珠倒也不恼,一根一根将他的手指从自己腕上掰开:“你若执意不信,本宫也无法子。看在你将死的份上,本宫好心劝你一句,来世做人,万别再生这等蠢绝的邪念。”
“你、你……”沈淮安望向她,眼底覆上惊恐与陌生,嘴角不可控地抽了抽,“你不是公主……宝珠她不会这样对我的……”
“呀!被你识破了本宫的秘密,看来你也不是完全蠢得无药可救嘛。”魏宝珠用帕子捂嘴,轻笑道。
闻言,沈淮安被吓得摔了一屁墩。
反应过来的他猛然挣起身来,用铁链疯狂拍打栏杆,好生刺耳。
“来人!来人啊!”他声嘶力竭,喊破喉咙道,“她是假冒的!她根本不是公主!快来人!快来人啊!”
半晌,有人闻讯而来。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那夜被他诬陷的金吾卫。
护卫乙先是向魏宝珠肃然揖礼,紧接着二话不说,用钥匙打开牢门,抬手便赏了沈淮安一记响亮的耳光:“呸!什么玩意儿?敢污蔑公主,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金吾卫出身武卫,常年操练,那一掌力道之重,几可裂石。沈淮安当场被扇得眼冒金星,脑壳嗡鸣作痛,犹如一条丧家之犬跌扑在地。
魏宝珠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只低头欣赏着新染的丹蔻,朱唇轻启:“驸马得了失心疯。念在夫妻一场,与其在外头丢人现眼,不如本宫替他全一全颜面。”
“公主的意思是?”
魏宝珠嫣然一笑:“驸马沈淮安,因自觉有负于天家,有愧于本宫,特留书一封认罪伏法,自请和离。”
“其后羞愧难当,”她的声音似鹅毛那般轻,“畏罪自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