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已过,京城正式进入了寒寒冬日。
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引得百姓议论纷纷,原是去江西镇匪的锦衣卫指挥使回京了,匪徒不曾见到,但是却带回了几个书生模样的囚犯,与囚车同行的还有数十箱沉甸甸的箱子。
而朝中大臣才听闻指挥使回京,隔日在早朝时,除了徐孟沅,还见到了称病休息半月的张淮清。
“启禀陛下,臣与张大人已查清了春闱舞弊一案的来龙去脉及背后主使,这账本上所记录的名字便是多年来通过聚灵居洗钱并且收受贿赂买卖春闱榜上名次的官员。”
徐孟沅的声音掷地有声,不仅能令上方的恒帝听得一清二楚,更像是一个巨大的耳光打在殿中群臣的脸上。
心中有鬼的人,此时也快要显露原型了。
恒帝盯着徐孟沅呈上来的证据,脸色阴沉,他扫了一眼下方各人的神情,接过宦官手里的账本,慢慢翻着。
大殿里异常安静,除了翻动纸张的声音,再听不见别的声音。起初,恒帝还能镇定地翻阅,须臾,他手上动作越来越快,脸色愈发难看,旁边的宦官留意着他的神情,更是一言都不敢发,低头盯着地面,生怕被累及。
恒帝胸口起伏几下,把手里的东西丢了出去,“混账。”
群臣更是大惊,三三两两对看几眼,大气都不敢喘,躬身请罪:“陛下息怒。”
只有徐孟沅和张淮清两人较为镇定,对视一眼,等待着接下来的好戏。
姚伯良瞥了张淮清一眼,垂下眼,在心中谋算着什么,神色难辨。
殿中最为惊惧的莫过于前头的太子和三皇子,他们对名单上的名字大致有数,因此才更彷徨不安,不敢直视天颜,头脸埋得越来越低。
恒帝深吸一口气,问:“徐卿,这名册你可都看过了?”
徐孟沅恭敬回复道:“禀陛下,臣已看过。”
“好,那带上你的人去吏部尚书府上走一遭吧。”
“是。”
徐孟沅毫不意外,领了命令就要退下,又被叫住。
“等等。”恒帝站起身,问:“傅霁林人呢?”
堂下无人应声,此时还是吴靖礼站了出来,“回陛下,礼部尚书这几日告假在家。”
“告假在家?”恒帝冷哼一声,“他是没脸来见朕吧,看来他早就知道今日有此一劫。徐卿,他也没少贪,就一并抄了吧,免得朕见了心烦。”
“是,臣还有一事要禀。”
“说。”
徐孟沅将在金陵发生的事一一道来,包括那批丢失的金锭,大殿静的落针可闻,恒帝眼底阴霾更深,“一个富商竟然有胆干出这样的事,真该千刀万剐,那银子如今在何处?”
“回陛下,银子暂时放置在锦衣卫的职所内。”
听到这,恒帝看了她一眼。
这笔银子属于赃款本该充缴国库,但是这笔钱原本就是户部要拨给锦衣卫的饷银,她有此私心也能理解,想到此,恒帝便遂了她的意,“这本就是要支给锦衣卫的,就由交由你处置了。”
“多谢陛下。”提到这笔钱,徐孟沅又想到了一人,于是又说:“此次在金陵,臣与张大人是因得了金陵的指挥使李逑和江宁卫指挥使钱泰升的助力才能顺利结案,此次他们也随臣上京了。”
恒帝对她口中说的这些兴趣缺缺,随口许道:“他们二人啊,朕也有所耳闻,那就赏他们一年的俸禄。”
“臣替他们二人谢过陛下。”徐孟沅领了恩仍未动,犹豫两秒还是问出口:“陛下,那名单上的其余人该如何处置?”
恒帝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她身上,徐孟沅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如芒在背,她知道她的话惹皇帝不高兴了,她垂着眸等候他发落。
此时,张淮清挺身而出,“禀陛下,臣认为这名单上的人员还需再细查,臣恳请容后再发落这些人,如今当务之急是先处理此次春闱舞弊的主谋,还天下芊芊学子一个公道,以安人心。”
恒帝移开目光,转身回到龙椅上,看着张淮清,眼底的阴郁散去了一些,开口道:“张卿说的有理,此次你与徐卿共同勘查此案,可谓是劳苦功高啊,真不愧是姚阁老的关门弟子,朕亦在你身上看到了靖国公的风骨,朕心甚慰,说吧,你想要我赏赐你什么?”
张淮清脸上无悲无喜,只说:“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只要能还士子一个公正的考试,臣便心满意足,无需奖赏。”
“话虽如此,朕一向是赏罚分明的,你二人此番辛苦了,朕就赐你们黄金万两,府邸一座。”
徐孟沅没什么表情,与张淮清一同低头谢恩。
恒帝扫了眼地上的账本,给了太子和三皇子一个别有意味的眼神,随即说:“今日就到这吧,太子和三皇子留下,其余人都先退下吧。”
徐孟沅仍要插一句嘴:“陛下,那金陵知府和与李秉等人勾结的于世谦又该如何处置?”
这些人,恒帝还看不上眼,大手一挥,把处置权交给了锦衣卫,“你看着办吧,此等小事就不必向朕禀报了。”
徐孟沅得了令,和其余人一起退了出去。
徐孟沅有差事要办,走得稍快,但有人比她更快,才到宫门口,她便看见张淮清在前方等着她,她的马低头吃着砖石里冒出的杂草,旁边停着他的马车,车架上坐的也是熟悉的面孔。
张淮清看到她,主动上前,“我知道你现在有正事要干,我等在此不过想跟你说,今夜酉时在我那见。”
徐孟沅轻声应下,人多眼杂,她不好在这与他攀谈,张淮清也清楚。
槐序替她把马牵来,徐孟沅不再留恋,上马离去。
赵谦不在之后,李秉一直没再找新的管家,赵谦为他办事多年,他心里是记得他的。
李秉虽没被贬拙,但陛下将他困在宅里,他心里清楚,他已经成了那枚弃子,无论是在陛下心里还是对其他人来说。
近几日,连鸽子都不往他的房里飞了,他望着杯子里早已凉透的茶水,不禁感叹:他李秉寒窗苦读数十载,为官十年,竟也落得一个人走茶凉的境地。
“真是可笑。”
李秉脸上火光半明半暗,却将他的不甘和愤恨照得清晰。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一清亮女声在他耳边炸响,李秉转身见到徐孟沅以及她身后那些锦衣卫并不意外。
徐孟沅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到地上的火盆里,今年的冬日来得很早,也比往年更冷一些,大户人家早早用银炭取暖并不稀奇,哪怕他如今是半个阶下囚。
但那火盆里烧的可不是银炭,火盆边还有未烧干净的沾着墨迹的纸张,李秉目光与她落在同一处,他直直地盯着那猛烈的火光,直至火焰吞噬掉所有的痕迹,空中唯有余烬在飘扬。
徐孟沅本可以抢下最后一点未烧干净的信纸,可她却只是看着,没有动作。
“看来你早料到我们要来,即使陛下禁了你的足,你还是有办法与旁人联系。”她见他脸上有几分得意,不屑地嗤他:“你特意挑这个时候才毁灭这些信件纸张,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你不过是想见我懊悔的样子,可惜要让李大人失望了,你的罪证确凿,这次你死定了。”
李秉闻言也并没有恼怒,“你莫不是以为我会被你这三言两语所激怒,你太小看我了,我入仕时,你还是个小娃娃,在官场沉浮这么多年,不是没想过会有今日。”
他还能笑得出来,“那名册上的名字你也看过了,为官者,有几个不贪的,不是贪财就是贪权,而钱和权历来是分不开的,我不过是倒霉一些,做了别人的铺路石。”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你是罪有应得,这下你可以去跟你的儿子还有忠仆相聚了。”
徐孟沅不欲再与他废话,捆了人,再抄了他的家,她还得去傅霁林府上拿人呢。
冬日的天早早就暗了,待到月明星稀之时,有两人无视宵禁的规矩,大摇大摆走在街道上,随后进入了一户装点讲究的人家府中。
再次来到张淮清的清晖园,徐孟沅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而张淮清倒是一如既往地畏寒,她一进屋,浑身就暖了起来。
“坐吧。”张淮清推了两杯热茶过去。
“你约我们来做什么?舞弊案不是都查清了吗?”
说话的是李吟桥,她语气不大客气。
张淮清瞥了她一眼,其实他请的只是徐孟沅一人,他没回答她的问题,而对她旁边的人说:“今日你太心急了。”
徐孟沅看他一眼,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我知道。”
“你怎么了?如此心浮气躁,不像是你的作风,你明知陛下不可能把名单上那些人全处置了的,若是如此,大周恐怕无人可用了。”
徐孟沅从金陵回来后心里就憋了一口气,她捏着杯盏,有些气愤地说:“我只是想试一试,我想知道若是我逼陛下一把,他会怎么做?是我天真了。”
张淮清覆住了她的手,“别心急,总有办法惩治那些人。”
徐孟沅忽感手背一凉,当下心里蹦出的第一个想法竟是:他的手为什么还是这么冰,明明屋里这么热。
她察觉其余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们交叠的手上,她不自在地挣了挣。
张淮清没有为难她,收回手,喊了槐序一声。
槐序还处在刚才那一幕的震惊当中,直到玄英咳了一声提醒他,他才恍然移开眼神,说:“据影子们汇报,名单上的那些人有一大半或被贬或被罢官,只是原先空缺的位置很快就有人顶上,并且那些人多数在朝中不大显眼,所以朝中格局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至于剩下的那一半,在各部门中身居要职,所以上面的人还没打算弃了他们。”
张淮清话里有话,“而这些事就发生在陛下与太子和三皇子单独谈话之后。”
徐孟沅冷哼一声,“他们动作倒是够快,看来陛下到底还是袒护自己的儿子,如此大的舞弊案,竟然只砍了两个尚书。”
“对陛下来说,折了两个尚书已经是底线了,李秉是太子的人,而傅霁林是三皇子的人,一人失了一个助力,我们的陛下还真是不偏不倚啊,只是接下来太子和三皇子肯定会想方设法让他们的人顶上这两个位置。”
“嗯,这与我们无关,锦衣卫素来不参与党争。”徐孟沅与他对视,“只是你回京也有一段时日了,如今又帮助陛下破了一件大案,太子和三皇子肯定会想方设法拉拢你,你若是想保持中立,恐怕不易。更何况,你还折了他们的一个臂膀,要是不依附一位,势必会被他们所嫉恨。”
张淮清并不在意的语气:“我对党争没有兴趣,无论将来他们中的哪一位坐上那个位置,对我来说都一样。”
徐孟沅对他既欣赏又疑惑,“我还真是看不透你,罢了,你自己好自为之。”
张淮清对她的忠告也只是一笑而过,又问:“对了,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顾绍之?”
说到这个徐孟沅也有些头疼,她摇摇头,“我也不清楚,至今都未收到陛下下达的关于他的旨意,李域也已经被判了流放,而顾邵之还关在牢里。”
“不过有件事我认为有必要告诉你,有人想杀李域。”
张淮清大为惊讶,“杀李域?何时的事?”
“就在昨日,好在元铎把锦衣卫的人都筛查了一遍,看守的人及时救下了人。”
玄英插了一句:“李秉都已经判了秋后问斩,杀李域目的何在?”
张淮清一下子想到了症结所在,“或许正是因为李秉已经罪无可逃,那人的目的不是真的要杀李域,而是为了让李秉闭嘴。”
“我也是这样想的,但……”
徐孟沅话未说尽,张淮清清楚她心中所想,“这代表着李秉背后或许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人也参与其中。”
李吟桥听到这愈发觉得事情复杂,原以为舞弊案已经就此结束了,可这背后所牵扯的人和事情真是越查越心惊。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徐孟沅,原来她每日在朝中面对的都是这些,她从前只在府里等徐孟沅回来,并不知道她的处境究竟如何。
徐孟沅猜测,“你说,会不会是太子。”
“若是他怕李秉攀咬出他才做出这事,也不是说不通,可你不觉得太多此一举了吗?朝中谁不知道李秉是太子的人。”
过了会儿,张淮清又说:“不过此事只能到此为止了,我比较担心的是顾邵之的安全。”
“公子不必担心,顾邵之很安全。”
张淮清讶异地看着槐序。
槐序见他们都一脸不解,于是道出了真相:“在离京前,她就怕有人会对顾邵之下手,就求我帮忙保护顾邵之,所以顾邵之之所以能平安无事是因为他根本不在北镇抚司的诏狱里,而是被关在这清晖园里,由影三影五派人保护。”
徐孟沅默认了他口中的话,“是我拜托槐序帮忙的,直到昨日,我才将顾邵之带走。”
“是啊,况且影三影五现在依旧在他身边暗中保护他,顾邵之很安全。”
“原来如此。”张淮清没有怪他自作主张。
该说的都说完了,屋内五人一下子沉默下来。
徐孟沅提出告辞,“如今案子已经结束了,往后无事我不会再来这里,和锦衣卫交往过密对你没有好处,也不是陛下想看到的。”
张淮清闻言深深地看着她,没有言语。
徐孟沅错开他深沉的眼神,匆匆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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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