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玉和郭通因惊扰了泰王,被罚禁足十日,诵记宫规。
恰逢上党进贡了紫团参、灵菌芝等物,皇帝照例要赐予东宫。
太子即向陛下进言道:“听说二哥近来夙夜不寐,咳喘难止。而人参味甘,宜愈咳疾。儿臣勿需灵芝仙药,祈愿物尽所用。”
圣人赏赐,萧寿不得不拖着病体亲自谢恩。
泰王来之前,御史中丞正在陈情激昂的弹劾睦州司马郭竺,说是这位惠妃的亲兄长与僧侣勾结,巧取豪夺,广占良田数百顷。
皇帝照顾他两朝老臣的面子,耐着性子听完,此刻觉得耳中还是嗡鸣不断。他又久不召见这个儿子,见了人,一时竟怔住了。
氤氲病气如水雾般,萦绕在女人苍白的面孔上,赤血若榴花自七窍而出,良久不止。
“陛下?”内侍监小声地提醒他,唤了几声。
皇帝问了他几句,语气仿佛蘸饱了看不见的露雾,凝滞又沉闷。照例问完病情,父子二人便无话可说。
机敏的宦官适时道:“圣人,皇后殿下适才派人来请。”
皇帝微微颔首,拔腿就走,忽而又想起什么,侧过脸对萧寿说道:“三郎念着你,求朕将进贡的良药赐给你。你虽常在病中,也要多同自家兄弟来往。”
萧寿躬身应是,抬起头来时,已不见圣人踪影。
殿内的女史上前道:“圣上忧心殿下,特赐小舆一顶,请。”
“我可不坐!”顾青翰抓起一碟杏脯,毫无仪态地盘腿坐下,“要我一路坐马车去洛都,给旁人知道要笑死了。”
“六郎好胡闹,见你骑马,必定吵着要骑,”太子萧玮正襟危坐地解释:“我不放心。况且,只是去的路坐一坐,等到了洛都,我定好马相送,如何?”
“什么马?,”顾青翰原本满口不答应,见太子殿下公然行贿,瞬间转了态度,笑盈盈道:“六殿下又不是没去过洛都。太子殿下何必这般担忧?从前也不见出什么事?”
“从前是同母亲一道,如今他要自己去,我实在——”
“臣像六殿下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和祖父去过好几趟沙州了,”顾青翰不以为意,“您何必如此操心?”
“青庄不是本就要去洛都么?况且,”萧玮迟疑片刻,侧目看向侍立一旁的紫衣女子。
“太子殿下,顾将军,妾昨夜观天狱星,见有流星入,恐有灾,望慎之。”
她是太子此前从句曲山带回来的相士,姓元,家中排行十九,便叫十九娘。元十九棋艺高超。太子棋逢对手,通宵达旦的同她对弈。
皇后听闻,误以为太子沉迷女色,赶紧把人召入宫中。
元十九姿色平平,仅是清秀,并不过分出众,奇诡的是,她年纪轻轻便满头银丝。
太子亲自入宫解释,这才免了一场误会。
虽说太子之后有所收敛,可还是喜欢将元十九带在身边。她不止精于棋艺,亦擅诗书,文章清拔,自此在内宫中随侍太子左右。
至于符谶相术,太子不信这些,她也就绝口不提。
这一次,是元十九入东宫以来第一次主动劝诫。
萧玮见她信誓旦旦,不似作伪,可自己并不出长安城,能有什么灾祸。
直到母亲找他商量停课事宜,说是千秋节后,就让六郎他们去洛都的行宫避暑。
卧云道人喜欢小孩子,早早写了信来,说已洒扫数遍,敬候贵客。
顾青翰平生最厌谶言符命。元十九初入东宫,他还取笑过萧玮。后来观他二人对弈,倒对十九娘生了几分佩服。
一件小事而已。
他抿了抿嘴唇,在两双殷殷期盼的目光中点了头:“好吧。”
萧玮拍拍他的肩膀,正要说话,就被顾青翰瞄见一份字迹稚嫩的《公冶长》篇。
抄写的人不怎么认真,好几处错漏,应当是学馆送来的皇子们的课业。
太子对自己这几个弟弟,尤其是六殿下,看得倒像儿子。
顾青翰一只手撑着脑袋,手肘抵在桌案上,笑道:“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好容易闲下来,还要抽空批弟弟的作业。唉,可真是劳碌。”
萧玮也不反驳,转而提起陆怀瑾,道:“含瑜呢?”
“他早走了,”顾青翰拨弄着果脯,意味深长道:“不然可要被公主殿下缠住不放。”
“阿妩不过一时的新鲜劲,”萧玮见他说起小妹,朝他投去不赞同的目光,“等长大了就好了。倒是你,怎么还去偷看小孩子念书?”
顾青翰骤然被问,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想要反驳。
萧玮却不容他信口开河,接着说:“这可是含瑜亲眼瞧见的。”
“这小子,”顾青翰小声咕哝了一句,旋即坦然道:“我去瞧瞧沉玉,不行么?”
“第一次见你对个孩子这么上心。”
“他可是我亲自捡来的,”顾青翰挑眉笑道:“不一样。”他将座下锦垫往前挪了挪,长臂一伸,捞了张纸头来瞧。
“我还以为他是你生的,”太子冷不丁刺了一句,可惜顾青翰的面皮如铜墙铁壁,不能扎进分毫。
“我哪有这个本事?”他嘴上随口应付,一目十行地看了看不知是谁抄的《八佾》篇,突然放声大笑。
太子不明所以,以指节叩了叩案桌,问道:“怎么了?什么这么有趣?”
“咳咳,”顾青翰清了清嗓,挺胸抬头,文绉绉地念道:“写书今日了,先生莫咸池,何时是贾日,好放学生归。”念完还特意瞧了瞧署名,“学生郭通,作于正平七年四月初八。这小子有意思!”
太子知道这帮小子敷衍,却没料到还有这般胆大的,诧异之下将那诗也拿来读了读,又是摇头又是发笑。
内殿的笑声并不能缓解东宫外的剑拔弩张,更确切一点,是六殿下单方面的杀气腾腾。
泰王殿下瞧上去怡然自得,观之可亲。
那日,他才离了圣人处,太后的人就来相请,祖孙二人叙话良久。
太后听说有两个糊涂小子擅闯拾翠殿,深觉皇后御下不当。她本欲斥责,可太子的示好又令她面色稍霁。
最终,她老人家拍着孙儿的手,有些感慨地说道:“三郎不像他们。”
萧寿本就无事,择了天气好的日子,也就来东宫了。
平心而论,除了同他不怎么亲近,萧玮是面上敬重他的弟弟,也是位称职的皇太子。在东宫,装腔拿调的谢他一番,对萧寿来说不算太难捱。
临近显德殿,萧寿远远就瞧见个身穿白色锦袍的小子。他面色红润,步履如飞,神态也好,眉眼微弯,似有喜色。
萧寿有意放缓脚步,直到兴致勃勃的萧祈云快要撞上他,才咳嗽两声,柔声唤道:“六郎。”
萧祈云被他叫的浑身一激灵,紧急停住,见是泰王,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嘴,后退两步,躬身行礼,“二哥。”
一股发苦的药味从眼前的青年身上弥漫开来。萧祈云试图逃离,却被泰王绊住,对方慢慢悠悠地说着闲话。
“许久不见,”萧寿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拖,“六郎仿佛,是高了些?”说完,还在自己身前比划了两下。
这动作对六殿下而言,格外刺眼。
“又来了,”萧祈云觉得他在嘲笑自己,恨不能即刻变出一副七尺长腿来。
每次萧寿见了他,总要取笑他长不高。偏他是兄长,又病恹恹的。纸糊的风筝、枯木的新叶,同他顶怕母亲挨太后埋怨。
再者,圣人讲究兄友弟恭,也不会站在他这边。
六殿下憋的难受,脑门上的火苗窜了几丈高。
可惜泰王瞧不着,依旧笑吟吟地问他近况,“如今在念什么书?学堂可有意思?”
“诗书经算,先生教什么就念什么,”萧祈云敷衍地答道。
眼见萧寿还要再问,他抬起头来,带着几分责问说道:“二哥真想知道,怎么那晚没好好问问郭延光?”
“不是该问那位小江郎君么?”萧寿笑吟吟的,“他才是你的伴读,难道二哥记错了?”
这话一出,更是火上浇油。
萧祈云忍不住刺道:“二哥既知道,又何必多问。”
泰王殿下的嗓音愈发轻柔,感慨道:“唉,二哥比不得你们,可没有哪家人家的好儿郎愿意做二哥的伴读,整日面对那些老夫子,闷都要闷死了。”
“......,”六殿下无话可说。
宫里谁不知道,教习泰王的是中书侍郎杜玄仲、黎阳县公杨奉志。
他二人一位于经学造诣颇深,另一位文章清丽,曾掌中书诏诰。杜公年迈,教完泰王不久,就告老还乡了。
泰王殿下有专门的大家教授,不必早起上学,授课时间又十分便宜,唯恐累着他这根病秧子,竟然还有脸诉苦。
萧祈云只觉自己这位二哥实在厚颜无耻,难听的话到了嘴边,最终咽了下去。
“二哥还有事?没事小弟就先行一步,可不好让太子哥哥久等,”六殿下说完,也不等萧寿答话,就随意拱了两下手,怒冲冲地扭头走了。
泰王殿下望着六弟头也不回的身影,伫立良久,才对身侧的内侍感慨道:“同这些小子多说说话,我这个死人倒像还有口气在。”
宫人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搀着萧寿,往里走。
不想,泰王甩开他,深吸口气,缓缓往来时的方向离开。
那宫人怔了一瞬,赶紧跟上去,不大明白地问:“泰王殿下不去见太子殿下了?”
萧寿冷笑一声,面带讥诮地说:“他们兄弟情深,我去凑什么热闹。”
这下,服侍的人大气也不敢喘,默默的,跟在他身后。
注:
1.打油诗“写书今日了,先生莫咸池,明朝是贾日,早放学生归”出自卜天寿小朋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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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