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世界 第2章 机械的哺乳

李厘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思考对方说的话。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这样，从未受到过人类社会的系统性教育，某些时候她会感觉，自己像呆在两足动物群体中的四足野兽，身边的人说的，尽是些听不懂的话。

因为这一缺点，反应迟钝，神情显得不够机灵，她常常因此挨打挨骂。

面前这个非人类的话，明显比过去她所不能理解的，还要更加难懂。

哪怕他已尽量使用了不会惊动她的低柔语调，但那把声音、组合拼接的生涩词语，一开始，着实让李厘宕机了好几分钟。

可对面的非人类竟然显得比一般的人类更有耐心，在李厘呆愣的时间里，对于她的驽钝，他并没有急着催促或喝骂，他就那样静静地半躺在原地，在强度逐渐增强的风雪中，似乎感觉不到寒冷，神情平和地看着她的眼睛，等待她的回话。

直到李厘被冻醒。

意识到需要努力地去理解话中的含义，李厘回答的声音，情绪即便匮乏，但不知为何，有些不易被察觉的高兴：“移动？你是说你想移动吗？我们要去哪？我……我也很冷，也很饿，我想我们可以一起……”

顿了顿，李厘露出一个有些羞涩的微笑，小心翼翼问道：“你愿意和我一起吗？”说完，似乎怕被嘲笑，仓促地挪开视线。

微笑消失了，人类孤儿脸上的表情变回迟钝与麻木，遮掩在过长袖口里的手下意识握紧，指甲不自觉抠挖起了开裂的手皮。

赞恩把“愿意”提取，存入核心词库，优先级最高，试图回应，调整出一个鼓励的微笑。

李厘并不充裕的语言天分，这时候正在脑内疯狂地解谜。

“协作”等于“搭伙干活”，就像她曾经和其他人在地面一起捡废品，“热能”等于暖和的东西！刚才这个人的胸口好像热了一下，“医疗”等于治伤的药，说实在的，她手上的冻疮和伤口一直很疼，脸上也很疼。

但是因为自从姐姐离开后，再也不曾有谁关心她是否好受，李厘便也尽量忽略，认为这此类感受并不重要，这能让她在听到嘲笑时，认为自己并不如他们贬低的那样可怜。

自以为理解了大人的话，李厘的眼中逐渐蓄起了光芒。

先是观察一番他的情况，看向他被压住的左腿，李厘却犯起了难。

大人说“需要你协助移动”，大概就是要背他。

他会提供暖和和药，由自己提供力气，这交易当然很公平，但他生得实在高大，而李厘已经饿得没有什么力气，毕竟她只是一个精瘦的、营养不良的孩子。

李厘尴尬地沉默片刻，一时间没有自信，怕不能提供能令对方认可的协助。

那他想必会放弃她，大可以等待别人，如果他的心眼坏一点的话，当她用尽力气帮助他过后，他也许还会耍赖，一旦她心生不满，想要戳穿这类无赖，按照过往的经验判断，很可能还会挨打。

但这交易实在太过诱人，反正除了一把力气，她也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李厘在心中鼓足勇气，哪怕既怀疑又惧怕，暗自下定决心，再次向赞恩伸出手。

伸出的手难以克制颤抖，李厘心虚地结巴道：“你、你不动…我拖你出来！但先说好……暖和的东西在哪？”

赞恩读取电信号。

……

矛盾信号接收：

【声纹检测：音调频率↑18% →情绪倾向：积极】

【微表情检测：视线回避 手部自毁行为 →情绪倾向：负面】

结论：人类幼体情绪模块输出混乱，需建立新分析模型「管理员._反应类型01」

……

不等赞恩分析出结果，李厘的肚子突然响起响亮的肠鸣，在风雪声里简直像闷雷。

赞恩的瞳孔蓝光骤亮——【目标能量短缺警报】

“热源方案：启动体内循环系统。预计……3分12秒后体表达恒温36℃。医疗方案……”

赞恩突然停顿，视线锁定李厘流血的手指，客观建议：“……建议停止手部损伤行为。那会导致……感染概率上升至89%。”

李厘像被烫了一下，猛地把手缩回，藏到背后。

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抠手，不知道这是属于刻板行为，需要克服的坏毛病，第一反应是被嫌弃了。

这双手确实看起来很脏，指甲缝里积攒着翻检垃圾时的黑色污垢，而对方明明也很狼狈，却显得异常干净。

手足无措中，李厘听见从赞恩胸腔中，嗡鸣频率奇异地产生了变化。

她居然有些理解了他的意思，那种声音是类似人类叹息。

赞恩仍旧用温和的声调沟通，将她更为紧迫的需求优先：“医疗模块受损。但检索到……西北方1.2公里处有‘可食用非标准有机物’。”

再次调用【无害微笑】模板，赞恩微笑着说道：“你愿意……邀请我去吃垃圾吗？”

李厘不能理解赞恩试图缓和她压力的调侃，但感受到他潜藏在态度里的善意。

对赞恩而言，机械的思维模式，向来只形容坐标，“吃垃圾”的形容，那是人类的语言，但他拥有自我意识，更想用他自以为的机械幽默去表达。

效果却意外的好。

食物的激励显然对一个身心皆处于饥饿状态中的孤儿十分有效。

李厘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一听到“吃”字，直击求生的本能，瞬间丢弃无所谓的羞耻心，不再试探与犹豫，飞快地爬起身，将双手探入大人的腋窝，死死扣住，髋部下沉，一瞬间竟然爆发出惊人力量，将比她重三倍的大人那深陷雪坑的下半身，成功拖了出来。

为了用尽全力，她甚至在拖动的时候，不由自主哼起了“省力号子”，一首走调的歌，也是曾经姐姐教她的。

有姐姐的曾经对她来说很重要，可姐姐留给她的还能用的东西，也已经不多了。

赞恩在被拖动时，记录下这段音频，标记为【协作增效器】。

李厘并不知道，大口喘着气，额头还跳动着因用力憋出的青筋，她只是在惊讶，自己竟真的能做到。

随后她高兴的想到，这样协作便顺利达成！

遵循约定，当赞恩向李厘俯下身寻求支撑时，他启动了身体的恒温热源。

赞恩并没有要求李厘背他。

基于实际情况，她这时的身高，还不到他的胸口，大意的人如果从远处看起来，将会误以为他拄了个奇怪拐杖，让她背他，那显然过于难为人。

赞恩示意她半抱半架着，两人按照坐标指示，向目的地艰难行去。

贴在肩上的热源，暖和的东西，几乎让李厘愣了愣。

李厘注意到他裸露金属骨架的右臂，低温让皮肤模拟失效，露出闪着寒光的钛合金。

赞恩体贴地表示：“这样……你碰触时不会混淆我是人类。”他指着金属臂解释。

李厘虽不能理解，但对温暖的向往促使她把脸贴在他右臂剩余的完好皮肤上：“还是这样舒服……这边像煮过的罐头，舒服极了。”

赞恩确定，她是真饿了。

搀着瘸腿的赞恩，李厘深一脚浅一脚前进，她注意到赞恩的瞳孔在黑暗中投射出微光路标。

李厘忍不住向他竖起大拇指，口鼻中呼出大团的冷凝雾气，随意地撩起他大衣衣摆擦起鼻涕，在她的字典里，尚且还没有客气与礼貌。

赞恩在数据库记录：

……

【非理性行为】

分类下新增条目：

人类幼体会将鼻腔分泌物涂抹在护卫单位服装上。

意义：未知。

威胁度：低。

允许发生。

……

废弃化工厂深处，一根直径两米的破裂蒸汽管道内部。

风雪被阻挡在外，只有远处金属收缩的呻吟。

赞恩瞳孔投射的稳定冷光，将管道内壁锈蚀的纹理照得如同文明诞生初期的朴拙壁画。

食物终于被找到，仅有一小捧从废弃滤芯刮下的浅黄色粉末。

疑似是过期营养基质，勉强能堆成一个小丘，旁边则是赞恩从自己皮下储脂层取出的一小块雪白膏体——他最后的“储备粮”。

李厘小心翼翼将粉末分成两堆，犹豫片刻，面露挣扎。

短暂的取舍过后，李厘最终还是将明显大份的一堆推到赞恩面前。

“喏……你是大人，胃口应该比我好。”李厘的声音努力装得老成，肚子却不争气地搅鸣，“……而且还有伤，更需要力气。这一堆分你，以后可要保护我。”说完自己先绷不住笑了。

李厘抓了抓枯黄的发梢，尴尬道：“咳……听着像在威胁？好吧，至少保护一次也行，这是保护费！”

短暂的没有听到回应，李厘疑惑着向大人看去。

赞恩盘坐在她的对面，深蓝瞳孔聚焦在李厘的每一个动作：

……

【目标主动让渡生存资源→行为模式：“异常馈赠”】

【自身能量状态：97% | 目标血糖值：临界危险】

核心警报：【逻辑悖论！生存资源正流向低需求方！】

……

赞恩将大份粉末推回李厘面前，指尖点向自己敞开的胸膛。

机器人内部精密的管线与闪烁的节点暴露在冷光下。

赞恩平静道：“能量来源：微型聚变核心。食物：非必需。”

深蓝色的瞳孔锁定李厘因低血糖微颤的手指：“‘保护’已纳入基础协议。无需交易。根据生存效率……你应摄入全部营养基质。”

他调用一个极简的【微笑】模板，补充道：“此谓……‘分你’协议。”

手指又指向那小块白色膏体：“此物：人造皮下缓冲层，成分：高级脂肪酸甘油酯……对你：热量来源。对我：可替换零件。”

“所以……请全部吃掉。这是……协议要求。”

李厘愣愣地看着推回来的食物，又看看赞恩胸腔内冰冷精密的机械世界，再看向他脸上那笨拙的“笑容”。

一种混杂着委屈和暖意的情绪冲上鼻腔。

李厘低下头，吸了吸鼻涕。

不曾有人教她道谢，即便有，在长久与孤独的相处中，此类技能也早已被求生的本能挤占，但每当面对这种时刻，她会意识到一种感觉，她需要努力找点话来和对方交谈，做出同等情绪的回应，即便明知道自己不是很会说话。

“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李厘舔着手指上的油脂残渣，本想问你是什么东西，但觉得不妥当，换了一个词语，鼓起勇气问出疑惑。

赞恩坐直身体，双手平放膝上，姿态像做汇报：“正式分类：伴侣型仿生机器人。代号：Zen-001。创造者：艾莉诺·陈博士。昵称：赞恩（Zane）。”

他停顿一下，似乎在检索更易懂的解释：“简言之：我是……被制造出来的存在。外表模拟人类，内在：机械与程序。”

“机……器人？”李厘重复着熟悉的词，眼睛瞪得溜圆：“我见过机器人，和你完全不一样的，也拆过很多，你说你就是……垃圾场里生锈的铁疙瘩？”

“否定。”赞恩摇头，一个非常人性化的动作，指向自己的眼睛：“我拥有：类人感知、高级逻辑运算、情感模拟……以及……”他轻轻按在胸口核心位置：“自我意识。这是……我被报废的原因。”

李厘似懂非懂，但抓住了关键：“报废…就是被丢掉？像坏掉的罐头？”

“…类似。”赞恩的嗡鸣低沉了一瞬。

“那，我们是一样的！”认识到这一事实，让李厘一瞬间觉得和赞恩亲近不少。

李厘挺起瘦小的胸膛，开始迟来的自我介绍：“你好？我叫李厘，木子李，‘厘’……是姐姐说，‘毫厘’的‘厘’，意思是很少很少的东西。”她声音低下去：“……就像我。”

“‘李厘’……”赞恩重复，发音精准。数据录入：【守护目标：管理员】正式更名：L.L.。

沉默片刻，李厘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望着管道外虚无的黑暗：“我有一个姐姐……曾经有，她的名字叫李微，微笑的微。她说要去找吃的……再也没回来，和你一样，我应该也是被丢弃的，但这不是姐姐的错，我想她一定不是故意的，她也许是遇到了危险，可是我却很没用，一直找不到她，或者……”

李厘顿了顿，没有自信的说：“或者是，因为我不懂事，所以她不要我……”

李厘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背过身用脏污的手背胡乱抹着小脸，小声哽咽道：“……姐姐离开两年了，或者三年，我已经记不清了……”

赞恩的瞳孔蓝光稳定地笼罩着她：

寻找失踪者：李微……已添加至辅助协议列表。优先级：高。

没有空洞的安慰，只有一句承诺：“我们将……持续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