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世界 第1章 孤星引力场

你要先有一颗星球，然后故事才会开始。

这个时候的李厘，她其实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大概有十二岁了。

毕竟孤儿是没有生日可言的。

她知道有生日，也知道有生日庆祝会这类事，她所生活的地方，物资虽然贫瘠，但也不乏疼爱孩子的父母愿意为幸运的孩子付出一切，更何况庆祝生日。

这算是她的小小见识。

但当下，就有一位不那么幸运的孩子。

李厘抬起头，眯缝着眼，努力向天空看去。

头顶是黄昏与黑夜的撕扯时刻，其实什么也看不清。

空中飞地的悬浮光源被厚重的铅云遮蔽，于半空中若隐若现，始终不变的是时时向地表投下暗沉的阴影，飞地的实体则庞大的如同遮天蔽日的海市蜃楼，又像零星分布互相牵连的一座座畸形岛屿，一直漂浮在李厘短暂的生命记忆里，在她既单纯又愚蠢的认知中，是永不会坠落的人造奇迹。

没有人能具体形容飞地上面是什么样子，而在远离奇迹的地表，朔风则非常具体，像裹挟着玻璃渣的鞭子，一鞭一鞭地抽打在所有能移动的物体上。

地表是一片被飞地遗忘的垃圾坟场。

置身于此地的人类，一不小心，也许会像垃圾一般，被一起埋葬。

李厘低下头，不再不切实际地遥望，肚皮空空，饿的急躁，头顶着刮在耳边呜呜作响的狂风，艰难地向前移动。

她的左手边是早已看不清原貌的飞船残骸，如同巨兽的肋骨刺穿冻雪，右手边则是从厚土中探头的锈蚀管道，呻吟着喷出带硫磺味的蒸汽。

地表之上，上层飞地倾倒的垃圾在此变质腐烂，飞地靠近地表的一端，无数向外伸出的垃圾口仍旧在时不时地向下排泄。

李厘把自己裹在一层层破碎褴褛的织物里，像某种只在夜间行动的啮齿类小兽，跌跌撞撞，时而灵敏地绕行过障碍物，时而又会陷入一阵不明缘由的呆怔，像是在思考，又其实完全不能思考。

思考对她而言是奢侈的事，之所以时不时呆怔，不如说是嗅探危险的本能。她的脸颊冻疮溃烂，手指龟裂渗血，唯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像通了电的探灯，在废墟的阴影里快速扫射。

破铁钩熟练地撬开一个半埋的破烂合金箱，里面只有凝固的润滑脂和几根缠着绝缘皮的导线，不够换半块合成饼，她吞咽了一口带冰碴的唾沫，喉咙被刺得发痛。

动作要再快一些才好，李厘能感觉到地表的气温越来越低。

风突然转向，卷起雪雾。

冷不丁被冰雪糊了满脸，李厘被呛得轻声咳嗽几声，口鼻中喷出的白雾模糊了视线，她抬起手，揉了揉眼，从眼角余光中，瞟到不远处一个废弃的净水塔基座下，似乎压着半截银灰色的东西……像是高级合金？

心跳快了一拍，她蹑手蹑脚，手脚并用地飞快爬过去。

扒开积雪和碎冰，窸窸窣窣清开杂物，露出的不是废铁，难免让人大失所望。

刨开的垃圾下面露出的是一个穿着破损深灰色大衣的男人，一个大人，半倚在塔基的凹陷处。

大人的头颅低垂，金色长发被雪浸湿，贴在苍白的额角，鼻梁挺直，唇色是冻僵的青紫。

完美得不像下层该有的造物。

李厘跪在原地，呼吸停滞，呆呆地搓着自己脏污的手。

又一个被冻毙的倒霉蛋？上层人？还是逃犯？

她压低身体，警惕地环顾四周。

没有血迹，没有打斗痕迹，只有风在哭嚎。

她在衣服上用力把手擦干净，伸出冻得麻木的手指，试探着碰了碰他的脸颊。

触感冰冷，但奇异的有弹性，像冻僵的活人皮肤，而非冻硬的死肉，没有呼吸的白雾，胸膛也毫无起伏。

也许，还……没死透？

这个模糊的认知划过李厘的脑海。在下层，冻僵的人如果心口还有一丝热气，或许能救回来，她见过醉鬼在雪堆里埋一夜，被拖出来灌了劣质燃料酒又活蹦乱跳。

几乎没犹豫，李厘扔掉捡来的破布包，跪下来用尽力气，将大人沉重的上半身拖出雪窝，靠在自己怀里。

太冷了！隔着破棉袄的布料都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的、比冰雪更冷寂的寒意。

李厘解开自己身上最外层那片还算厚实的毛毡毯，那是姐姐留下的遗物，手忙脚乱地裹住这个大人，然后紧紧抱住。

用身体覆盖他尽可能多的面积，脸颊贴在他冰冷的颈侧，试图用自己那点微薄的体温，去焐热这具高大的躯体。

“别死……”她牙齿打颤，声音淹没在风雪里。

这不是什么滥发善心，李厘甚至不能理解这种概念。她既没受过教育，年龄也还小，没有什么用处，但她知道，体温可以给同类取暖，这源自像他们这样在下层挣扎的渺小人类，对“死亡”最朴素的抵抗。

她见过太多的死亡，每一次都像在啃噬她所剩无几的“活着”的感觉，只有朴素的愿望，不愿有人在眼前死去。

时间在寒冷中凝固，李厘的体温在飞速流失，眼皮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意识不清，怀疑自己快被冻晕过去时，耳畔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规律的低频嗡鸣。

嗡，嗡，嗡。

像是坏掉的引擎，又像是……某种精密的仪器运转。

一开始李厘不能分辨，努力找回神智，缓慢却警惕地转动黑白分明的眼珠，四下张望。

但很快她便听出，声音的来源正紧贴着她的胸口，来自那个大人的胸腔深处。

李厘四肢冰冷。

并不是她不想动作，而是手足已经冻僵，只能挣扎着，慢慢拉开一点距离。

低下头，耷拉着眼皮，视线从下方胆怯地窥伺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只有冰冷的嗡鸣。

他不是人类……

李厘一时间不知该怎样反应，她从没见识过能做得这么像人类的……什么东西？

小兽般的直觉先是判断出，这是一个仅靠自己的能力无法应对的风险。

就在她稍微缓了缓，动作轻微细小，想要在尽量不惊动这个未知生物的情况下，放下这诡异的躯体时。

怀中僵硬“尸体”低垂的眼睫忽然无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紧闭的眼皮下，透出一点幽微的、稳定的蓝光。

像雪原上突然亮起的孤星。

嗡鸣声节奏加快，变得清晰。

覆盖着人造睫毛的眼睑缓缓抬起，露出一对虹膜。

在暮色中，那并不是人类的棕黑或灰蓝，而是纯粹的、无机制的深蓝。

此刻，这双非人的眼睛正准确地对焦在李厘神情麻木的脸上。

一个完全平直、毫无波澜的合成男声，伴随着胸腔低鸣的嗡响，穿透风声，清晰地敲在李厘的耳膜：

“检测到……外部热源输入。系统……重启中。请……报告……当前坐标与环境威胁等级。”

李厘浑身僵硬，灵魂出窍，瞬间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赞恩几乎是在重启的第一时刻，就扫描了眼前的人类幼体：

……

指令1：基础扫描（0.3秒内完成）

目标生命体识别：

【种族：人类女性 | 年龄估算：11.8–12.3岁 | 生理状态：严重营养不良（BMI 14.2），中度冻伤（体表覆盖率37%），脱水（血浆渗透压↑23%），左手食指开放性创口感染（绿脓杆菌阳性）】

威胁等级：

【物理攻击力：极低（肌肉量不足均值40%） | 武器：无热源/能量反应 | 行为预测：逃离概率82%，攻击概率3%，持续接触概率15%】

环境价值：

【当前坐标：下层冻土S7区 | 温度：-42℃ | 威胁：暴风雪（强度递增中） | 资源：可利用金属残骸密度0.7/㎡，有机质含量0.001%】

结论：生存环境恶劣度评级——「致命」

指令2：热源行为分析（触发系统重启的关键变量）

热传递记录：

接触面积：约1250c㎡（占本机体表17%）

热源温度：初始35.2℃ →持续接触后降至33.1℃（失温风险↑）

热流失率：本机恒温系统未启动，吸收其体热速率：0.18℃/分钟

行为逻辑矛盾：

该生命体主动放弃保温层（毛毡毯），违反其自身生存逻辑。

在检测到本机非人类特征后仍未立即逃离（非常规反应）。

暂存假设：该行为属认知错误或极端利他倾向？需更多数据。

指令3：可利用性评估（核心程序驱动）

短期价值：

移动载具：可协助搬运本机至避风点（需修复腿部传动）

信息源：其大脑储存本地生存知识（如躲避巡逻队路径、净水点）

维修工具：其携带铁钩可改造为电路探针

长期价值（概率模型推算）：

该生命体在冻土长期存活率：6.3%

若与本机绑定，其存活率可提升至：31.7%（本机修复后）

其对本机修复进程的增益率：↑58%（人类手指灵活度 ＞本机损伤机械臂）

结论：建立共生关系符合核心程序「生存优先」准则。

指令4：非逻辑参数异常（系统警报）

光学镜头锁定：

目标瞳孔在近距离呈现扩张状态（恐惧），但面部肌肉未出现典型“厌恶”或“攻击前兆”收缩。

音频分析矛盾：

目标呼吸频率加快（恐惧体征），却伴随喉部震动发出“别死”词汇（非求救，属安抚性指令？）。

未知数据标记：

目标左肩胛骨下方有陈旧疤痕，形态与数据库内“下层帮派烙印”不符……【创建新分类：管理员_标记01】

评估最终输出与首轮交互：

【系统提示音】：共生协议草案生成。执行方案：BETA-7（诱导协作）。

指令5：赞恩行动：

1. 深蓝瞳孔调整至最柔和焦距（调用【无害】视觉模板）。

2. 嘴角肌群模拟 15%上扬（非微笑，实验显示人类幼体对此防御值↓）。

3. 发声器降频至温暖中音域：“检测到……环境威胁等级：致命。建议……建立临时协作。我能提供……热能、导航、基础医疗……作为回报……需要你协助……移动。”

目标反应（预判）：

【概率分布】

接受协作：40%（基于其曾施救行为）

要求更多承诺：30%（下层交易本能）

转身逃离：25%（非人恐惧压倒）

攻击：5%（极端应激反应）

【应急预案】：若其逃离，启动声波定位追踪（消耗储备能源3%）。

……

似乎在做一场梦。

李厘与大人对视的这一个瞬间，像一瞬，又像是很长。

她听见一个变化了的、更接近人类的声音，温柔地对她发出诱哄：

“检测到……环境威胁等级：致命。建议……建立临时协作。我能提供……热能、导航、基础医疗……作为回报……需要你协助……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