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二十二年春,洛阳白府
卯时的晨光如同最细腻的金粉,透过清莲阁那扇梨花木雕花窗棂,轻轻漫了进来。
一个小丫鬟名唤翠竹,她端着盛满温水的铜盆,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入。她先把脑袋探进房里,圆溜溜的眼睛机警地四下扫视,确认没有惊扰到内室之人,这才踮着脚尖踏入房中。
她轻手轻脚地将铜盆放置在黄花梨面盆架上,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撩开那层如烟似雾的罗纱帐的一角,向里窥探。
锦绣衾被间,白府大小姐白莲依然好梦正酣。她侧卧着,云鬓微乱,几缕乌黑光泽的发丝散在枕畔,衬得那张脸莹白如玉。
翠竹心下稍安,轻轻舒了口气,这才将两侧的纱帐用精致的鎏金钩子缓缓拢起。她自己则顺势半跪在踏脚上,微微倾身,手臂交叠放在床沿,下巴搁在手臂上,凝神细看。
真是百看不腻!翠竹心中赞叹,每一次凝视小姐的睡颜,都像是第一次见到那般令人心折。
看这肌肤,细腻光洁犹如初冬的新雪,又仿佛顶级的羊脂白玉,透着温润的光泽。
还有这睫毛,谁的睫毛能长得这般浓密纤长啊,还根根分明。
那唇形更是完美,不点而朱,天然带着一抹诱人的色泽。
就连几缕不听话的青丝蜿蜒贴在颊边,都能给她平添了几分慵懒与娇柔。
翠竹看得几乎痴了,目光里尽是惊叹与崇拜,仿佛在观摩一件稀世珍宝,让她都不敢呼吸了,生怕一丝稍重的气息便会扰了这极致的美好。
“像小姐这样美丽的人儿,就应该被捧在掌心,藏在金屋,怎会……怎会遭遇那般不幸的事呢?”翠竹在心里悄悄想着,但转念又被另一种小庆幸取代,“不过这样也好,不然,这般神仙似的人物,哪里轮得到我来近身伺候呢?”
在翠竹简单纯粹的世界里,每天早上能第一个看到小姐这天人般的睡颜,便是她给自己辛劳一日最好的犒赏。
白莲其实在翠竹撩开纱帐时,就有些醒了,只是春日困倦,她着实贪恋衾被的温暖,不愿立刻醒来。
直到感觉到那道炽热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脸上,这才无奈地睁开眼。
甫一睁眼,便对上一张近在咫尺的圆嘟嘟、白生生的面团子脸,顶着一对略显凌乱的双鬟髻,那双黑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专注地盯着自己。
白莲那点被扰清梦的起床气,被这情景弄得烟消云散,搅得哭笑不得。
“翠~~~竹!你又在搞什么名堂!”她有气无力地拖长声音唤道。
方才还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小丫鬟闻声,如同受惊的兔子,“扑通”一声径直跪下。
她抬起一双瞬间蓄满水汽的眼睛,声音泛着颤,几乎气若游丝地回道:“小,小姐对不起……我一看到您的脸我就忍不住,忍不住就又多看了两眼……我错了……”
说罢,她嘴角一撇,像是彻底放弃了挣扎,绝望地把头垂了下去,一副听凭发落的模样。
听那头半晌没再有动静,翠竹又怯怯地抬眸望去。
只见床上那团繁花锦簇的云丝被里,那如同人偶般精致的人儿已经坐起了身,一只纤纤玉手支着腮,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翠竹,”白莲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慵懒,还有几分戏谑,“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喜欢男人吗?”
“啊啊啊小姐!您、您这又是在说什么呢?!”翠竹的脸瞬间爆红,像熟透的虾子,羞得无地自容。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推了推那团锦被,“小姐,我怎么能……怎么能不喜欢……男人呢……”最后那“男人”二字,轻得跟蚊子哼哼似的。
白莲望着面前这张涨得通红的圆润脸蛋,强压下几欲翘起的唇角,这才缓缓掀开锦被,坐在了床沿上。
她眸光微转,故作一副无可奈何的口吻说道:“咳,我还想着,如果你真敢对我有啥非分之想,我就只好把你支到子缘哥哥那儿去伺候了。”
翠竹一听到“子缘”,眼睛瞬间亮了,白子缘啊,白府大少爷,洛阳城中有名的翩翩佳公子!
但就在她露出神往之色之时,却被白莲投射过来的无语眼神给扼制住了,她猛地回过神来,赶紧转身忙活起来,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小姐小姐,我错了!我这就伺候您更衣洗漱!”她手脚麻利地去取叠放在一旁熏笼上的衣物。
忙起来跟个被抽动的小陀螺似的,白莲支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看着小丫鬟那手忙脚乱的背影,兀自开心了许久。
这丫头,心思单纯得像一张白纸,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倒是给她这略显平淡的养病生活添了不少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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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白莲如今能过上这般日日睡到自然醒,无所事事的闺阁生活,要“归功于”一年多前那场突如其来、凶险异常的大病。
那场病来势汹汹,以至她连续高烧多日,据说是几度濒危。
当她从漫长的昏睡中挣扎醒来时,脑中竟是一片空白。她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不记得父母亲人,甚至连自己的名字白莲,都是母亲含着泪告诉她的。
这场大病让她的人生就这么被凭空抹去了一大段,只给她留下了一具空洞的躯体和些许模糊的本能。
白莲的父亲白墨渊是当朝宰相,位高权重的,在她病榻前却是红了眼眶。
他宽慰她,是连日高烧损伤了神思,能保住性命已是祖宗保佑、万幸之至,失忆之事急不得,需得慢慢调养,总会想起来的。
于是,自那以后,白莲就成了白府里最受呵护的存在,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宅女”。
甚至她早就过了及笄之年,父母却从不提醒她婚配之事,一副完全没有压力的模样,只一味让她静养。
这份异于常理的宽容,偶尔也会让白莲心底掠过一丝疑虑,但失忆带来的茫然和对周遭的陌生,让她选择了安然接受现状。
既来之则安之吧,白莲心想。
但在养病期间,她倒也并非全然无所事事。
父亲认为,学习知识或许能刺激记忆恢复。于是,白莲每天顶重要的事,便是竭力听讲,帮助她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起初,在她病榻旁随侍,负责为她“授课”的,是丫鬟青梅。
青梅性子沉静、不苟言笑,办事却极是认真妥帖,一丝不苟。
为助小姐恢复记忆,她日日手持书卷,面容肃然地坐在床边,将当朝历史、民风民俗、诗词歌赋,乃至帝王将相的传记和白氏一族源远流长的族谱......这些整整可以装满一马车的典籍,逐一念给白莲听。
她读得一丝不苟,字正腔圆,从不间断,也从不添加任何个人见解,更像是在完成一项庄严的任务。
并不十分在意床上那位脸色苍白的小姐是否真的听了进去,或是,能否理解这些佶屈聱牙的章句。
后来,白墨渊也察觉到青梅似乎有些过于严肃刻板,怕给女儿造成压力,不利于身心恢复,便让王管家再挑一名活泼些、伶俐些的侍女一同伺候小姐。
王管家精挑细选,便挑来了青梅的亲妹妹,在他眼中十分“活泼开朗”的翠竹。
然而,自打翠竹与白莲初次照面起,白莲心中便隐隐浮起一丝异样与疑惑。
那丫鬟看向自己的眼神,格外的炽热、专注,甚至可以说是近乎痴迷。
起初,白莲还以为是自已病后体虚,产生了恍惚的错觉。
可一连数日,无论是在她用餐、服药、散步,甚至只是凭窗远眺时,她都能敏锐地察觉到那道目光如影随形,紧紧黏在自己身上……
偶尔,她甚至能捕捉到那道目光的主人,唇角微微泛起的晶莹水光……
虽说被人仰慕并非坏事,白莲也知晓自己容貌不俗,可这般日复一日、毫不掩饰的热情注视,实在令白莲有些无所适从,偶尔还会感到背脊发毛。
无奈之下,她只得全神贯注地埋首于青梅那平铺直叙、毫无波澜的诵读声中,试图借此屏蔽掉那直白的目光。
谁知,这般被迫的专注,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不过数旬,她竟发现自已已将青梅所授的内容悉数记下,非但那些需要她谨记在心的内容不在话下,就连一些附带的内容,例如生僻地名的由来、前朝宫廷秘闻、民间流传的奇谈轶事等等,她也一不小心,就全部熟稔于心,仿佛这些知识本就沉睡在她脑海深处,只是被青梅的声音重新唤醒。
如此一来,白莲不仅顺利补回了“被遗忘”的往事与常识,更意外通晓了许多旁人闻所未闻的冷僻知识。
翠竹觉得,自家小姐涉猎之广博,理解之深刻,怕是连宫中专治学问的太傅也未必能及了吧。
青梅见小姐聪慧过人,竟已无新内容可学,自觉任务圆满完成,便向白老爷回禀。
白墨渊闻讯大喜,一方面惊叹于女儿的天赋异禀,一方面觉得青梅功不可没,便将稳重可靠的青梅调至大夫人房中伺候,算是擢升。
不过在他心底,仍固执地认为,女儿能如此迅速恢复“记忆”和神采,多半还是因翠竹那“活泼贴心”的陪伴功不可没。
于是,可怜的白莲,在失去了青梅这面“隔绝视线的盾牌”后,只得继续独自承受这位“头号仰慕者”毫不松懈、日益增长的热情……
直到某日,她偶然瞧见翠竹在花园廊下,以同样专注,几乎要冒出星星的小眼神,紧紧追随着她那位风姿俊朗、素有美名的大哥白子缘的身影时,她心头那块关于“翠竹是否别有心思”的大石,才终于“咚”地一声落了地。
原来,这丫头不过是天生喜爱欣赏一切美好的人物罢了。
而自己,不过恰巧成为了她“鉴赏列表”上的佼佼者而已。
想通了这一点,白莲再看翠竹那痴迷的目光,便只剩下了好笑与无奈了。
“这种类型的人一般该怎么称呼?私生粉?”白莲脑子里忽的冒出来一个新词,对此她感到十分讶异,这又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