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之内,赞誉之声如同潮水般涌向谢知澜。那些目光,从最初的忽视、怀疑,到如今的惊叹、欣赏,甚至带着几分重新审视的意味,尽数落在那个立于场中,神色依旧淡然如水的少女身上。
“谢大小姐真是深藏不露啊!”
“此诗质朴却见真章,比那些堆砌辞藻的强多了!”
“看来谢尚书府上,真正的才女是这位嫡长女才对……”
这些议论声,或高或低,如同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谢清漪的心上。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方才那些投向她的赞美有多热烈,此刻就显得有多讽刺!她精心策划的一切,她梦寐以求的才女之名,竟然成了谢知澜一步登天的垫脚石!怎么会这样?!这个蠢货,她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心机和才学?!
巨大的羞辱和愤怒冲击着她,让她浑身冰冷,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才勉强维持着没有当场失态。她死死地低着头,不敢去看萧景珩的方向,生怕从他眼中看到失望或者……更糟的,鄙夷。
柳姨娘站在她身侧,脸色也是难看至极。她强挤出一丝笑容,对着四周投来的或同情或看热闹的目光点头示意,心中却是惊涛骇浪。谢知澜这一手,打得她们措手不及!她不仅早有准备,而且时机抓得如此之准,借着永嘉郡主发难、清漪最为狼狈的时刻,以一首无可挑剔的原创诗作,不仅彻底将清漪踩在了脚下,更在淑妃娘娘和英国公夫人面前,树立了一个才华横溢、气度雍容的完美形象!
这绝不是一个落水受惊后性情大变的少女能做出来的!这背后,定然有高人指点!是谁?是谁在帮她们母女?柳姨娘心思电转,将府中府外有可能的人都过了一遍,却毫无头绪。
英国公夫人越看那首诗越是喜欢,吩咐丫鬟:“将谢大小姐的诗好生裱起来,就挂在我这水榭之中。”她又笑着对谢知澜道:“好孩子,你这份才情与气度,颇有你母亲当年的风范。”
提到已故的谢夫人,淑妃也微微颔首,眼中露出一丝追忆:“谢夫人当年便是京中有名的才女,性情温婉坚韧,可惜……红颜薄命。如今见澜儿如此出众,她在天有灵,也当欣慰了。”
这番话,更是将谢知澜的地位抬高了不止一层。众人看向她的目光,又多了几分郑重。嫡女的身份,亡母的余荫,加上自身展露的才华,谢知澜在这一刻,几乎将谢清漪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优势碾压得粉碎。
萧景珩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掩去眸中深沉的思量。他原本的计划,是通过谢清漪这条线,逐步拉拢谢尚书。谢清漪容貌出众,又刻意逢迎,本是一枚不错的棋子。可如今看来,这位一直被他忽略的谢家嫡女,似乎才是真正的宝藏。宠辱不惊,心思缜密,更有如此才华……若能得她倾心,何愁谢尚书不全力支持?而且,她方才为谢清漪“解围”的那番话,看似大度,实则杀人诛心,这份心计,也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他的目光落在谢知澜沉静的侧脸上,第一次真正对这个女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及一丝志在必得。
而在水榭边缘,沈栖迟不知何时已重新靠回了柳树旁,手中的柳叶早已不知去向。他深邃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那个被赞誉包围却依旧脊背挺直的少女身上。方才她提笔挥毫时那份沉静与自信,吟出诗句时那份清越与从容,都与他记忆中那个或怯懦或骄纵的谢家大小姐截然不同。
落水……真的能让一个人产生如此脱胎换骨的变化吗?
还是说,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一直隐藏在怯懦与平庸之下,直到生死边缘走一遭,才终于破茧而出?
他想起那日冰冷湖水中她紧闭的双眼,苍白的脸,以及自己手臂上那道因救她而留下的、此刻仍在隐隐作痛的伤口。又想起那夜,他派人送去解药和警告时,那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深思的……莫名在意。
如今看来,他似乎……救了一个不得了的人。
一场原本属于谢清漪的“才女”加冕宴,彻底变成了谢知澜的“惊鸿”亮相场。接下来的时间,虽然仍有其他公子闺秀展示才艺,但在谢知澜那首咏兰诗的光芒下,都显得黯然失色。众人的话题,也大多围绕着这位“一鸣惊人”的谢家嫡女展开。
谢清漪如同一个失了魂的木偶,呆坐在位置上,再也感受不到丝毫春日暖意,只觉得周身冰冷。柳姨娘几次暗中扯她的衣袖,她才勉强扯动嘴角,回应旁人的目光,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赏花宴终于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接近尾声。宾客们陆续告辞。
谢知澜随着柳姨娘和谢清漪向英国公夫人和淑妃行礼告退。英国公夫人特意又拉着谢知澜说了几句话,语气亲切,并赏了一支上好的羊脂玉簪,其青睐之意,不言而喻。
淑妃也温和地勉励了她几句,目光在她和一旁神色复杂的萧景珩身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走出水榭,来到停放马车的前院,谢清漪终于再也忍不住,猛地甩开柳姨娘的手,一双泛红的眼睛死死剜着谢知澜,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尖锐扭曲:“谢知澜!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故意的是不是?!你看着我像个小丑一样表演,很得意吧?!”
柳姨娘吓了一跳,连忙拉住她,低喝道:“漪儿!休得胡言!这是什么地方!”她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幸好其他宾客离得尚远。
谢知澜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状若疯狂的谢清漪,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怜悯:“妹妹在说什么?姐姐听不懂。妹妹方才诗作与前人雷同,姐姐不是已经为你解围了吗?为何还要如此激动?莫非……妹妹觉得姐姐做得不对?”
她的话语轻柔,却像是一把软刀子,再次捅进谢清漪的心窝。
“你……你……”谢清漪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谢知澜,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竟是真的气急攻心,身子一软,向后倒去。
“漪儿!”柳姨娘惊呼一声,连忙扶住她,又是掐人中又是顺气,好不狼狈。
谢知澜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心中无波无澜。这就受不住了吗?比起前世家破人亡、焚身而死的痛苦,这点羞辱,又算得了什么?
“姨娘还是快带妹妹回府请大夫看看吧。”她淡淡说了一句,不再理会她们,径直走向自家的马车。
登上马车,隔绝了外面的视线,谢知澜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方才一番应对,看似从容,实则也耗费了她不少心神。与这些戴着假面的人周旋,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
但,初战告捷。
她不仅成功粉碎了谢清漪的算计,更在京城顶尖的贵族圈子里,留下了深刻而正面的印象。这为她后续的计划,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马车缓缓启动。谢知澜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期然地闪过沈栖迟那双深邃的、带着探究的目光。
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变数?
而此刻,在英国公府门外,萧景珩看着谢家马车离去的方向,对身边的心腹低声吩咐:“去查查,谢大小姐落水之后,都接触过什么人?还有,她母亲当年的旧事,也仔细查查。”
“是,殿下。”
另一边,沈栖迟翻身上马,动作间牵动了手臂的伤口,让他微微蹙眉。他勒住缰绳,最后看了一眼那消失在长街尽头的马车,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看来,这京城沉寂已久的水面,终于要因为这只涅槃归来的凤凰,再起波澜了。
而他,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