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只有些粗茶,沈公子若不嫌弃就用些。”
绿绮将陶壶和杯子放在桌上,对沈濯道。
此处是绿绮和她母亲平时起居的房间,只有一张床榻、一个木柜和桌椅。绿绮的母亲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做着手中刺绣的活计。
绿绮和母亲对视,正犹豫谁来开口时,沈濯先出声了。
“绿绮姑娘,今日我来,是想再劝劝你考虑与楚氏成衣铺合作。”
绿绮原以为他是为线索而来。
“我见你家中不宽裕,那日为何会拒绝楚……我夫人?你们也不必担心做不过来,对铺子来说,多一些绣娘总是好的,但是我们也与其他绣坊在合作。”
绿绮:“沈公子,我担心的不是这些。”
沈濯表示愿闻其详。
绿绮因为之前的事,总觉得在楚葳蕤面前抬不起头,这是原因之一,她不好当着母亲的面直言。
于是只好借口说“你我的身份都需掩藏,若想要查的人查到,岂非拔出萝卜带出泥?”
沈濯抓住重点:“这么说,你相信我的身份了?”
绿绮看了一眼母亲,回答他:“娘亲说得对,若你真是歹人,直接让人暗杀我们母女即可,何必找什么证据线索。”
李夫人开口:“保险起见,我还是要问你一个问题。我夫君在北边待了七年,每年沈大人都会额外给他下面的人发一笔银子,你可知道这笔银子的数额?”
听对方提起自己父亲,沈濯站起身,恭敬回答:“不瞒李夫人,我父亲回家后从不将军务告知母亲和我。沈濯无法回答您的问题。”
“坐下说话。”李夫人放下手中针线,目光没有焦点,语气悲伤:“他说过,沈大人待下属亲厚,对夫人和孩子更是细心温和,从不让家人知晓公务上遇到的困难。”
或许也不全是明面上的原因,李夫人在看到沈濯的时候,就觉得他不是坏人,那是一种同样背负血海深仇的人感知到同类的直觉。
李夫人逐渐找回焦距,看向绿绮,对女儿点头。
绿绮起身,从堆放布料的盒子里找出一张浸血的布料和一封家书。
沈濯瞳孔收缩,骤然站起,双手从绿绮手中接过。
昭德十年夏天,上府兵曹无意中得知诸曹参军王铁在暗中收集大都护沈修安的书信字迹。他无凭无据,又并不知道王铁究竟有何打算,便将此事写于家书之中,留作线索。
他纠结一阵,觉得应当将此事禀告沈大人,但巧的事,胡人来犯,沈将军带着人平乱去了。再后来,他明显感觉到驻地有一些不对劲的动作,赶在边关出事之前,将写有边关局势的血书捎给李夫人,同时嘱咐家人有多远跑多远。
沈濯觉得手中物品重逾千斤,他嘴唇颤抖,艰涩开口:“听闻李大人还有父母哥嫂,不知道他们……”
李夫人转过头,咬紧牙关,只留给沈濯抖动的肩膀。
绿绮替母亲回答:“当初分散逃命,大伯一家带着祖父祖母朝其他方向走了,我们互相不知道落脚处,无法通信。既然我们母女能保命,希望他们也能平安吧。”
她不说,可沈濯知道,老人年老体弱,一路奔逃,怕是凶多吉少。
长揖已经无法表达他的感谢和愧疚,沈濯双膝跪地,向母女二人磕了一个头。
“多亏你们一家,才留下这么有用的证据,多谢。”
“你这是做什么!”李夫人开口,绿绮连忙扶起沈濯。
李夫人:“你也是苦命人。我母女二人没那个能力,只盼着你能为家人报仇,也替我夫君报仇。”
“沈濯义不容辞。”
血书交到沈濯手中,绿绮母女对他便是有恩。
断没有追着恩人让人家做不想做的事情的道理,沈濯自觉无法再劝。
送沈濯离开时,绿绮问了沈濯,与楚葳蕤成婚是否只是借对方羽翼藏身。
“我真心将她当做妻子,但我的身世不方便告知她”——这是沈濯的回答。
送走沈濯,绿绮跟母亲打了声招呼,先去了趟药铺,又拐进一个比自家更破旧的巷子里。
待到夕阳西斜,绿绮才从巷子里出来。巷口的马路上,听着一辆宽大马车。
绿绮在逃亡路上培养出敏锐的观察力,若记得不错,这是楚葳蕤的马车。
果然,楚葳蕤撩开窗帘,从马车里露出脸,对绿绮笑道:“绿绮姑娘不介意的话,我送你一程?”
绿绮本不想上车,可她走了两步,一辆马车缓缓跟在她侧面,楚葳蕤撩着窗帘跟她闲聊。
实在太过惹眼!
绿绮无语,上了马车坐在门边位置,一副随时要跳下去的样子。
她诚挚道:“楚小姐,我与沈公子真的没有私情,也不想跟你家扯上关系。那日受李炎州利诱,做的事情,我向你道歉。”
“不必。”见绿绮脸色难看,楚葳蕤赶紧解释:“你不必像我道歉,我觉得你没有做错。”
绿绮自以为无论有何种理由,她的行为总归是不自爱,虽然她不后悔。
楚葳蕤语出惊人:“其实我今天跟踪你来着。”
绿绮脸色更难看了几分,“你是跟着沈公子来的?”
“哟。我还以为他敷衍我呢,他今日找你谈生意了?看你对我的态度,是没答应了。”
绿绮从没见过楚葳蕤这样的女子,对方每次的反应都不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好比此时,楚葳蕤听说沈濯来找过自己,一点不吃醋怀疑,脸上只有好奇。
绿绮清了清嗓,拉回主动权:“楚小姐为何跟踪我?”
楚葳蕤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我是想看看,给你做绣品的绣娘是谁。既然通过你行不通,我可以直接找她们嘛,没准他们是乐意的呢?”
绿绮下意识拽紧裙子。
她替人卖绣品,并没有从中抽成;绿绮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因为一己私欲,断送了其他人的财路。
“后来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绿绮问:“为何?”
“你去济安堂买了贵重药材,我猜你肯定没有要他们的钱;或许帮李炎州演戏,也是因为缺钱对不对?”
从楚家离开时绿绮没有哭,被李炎州破口大骂克扣银钱时她也没有哭,此刻绿绮低着头,两串眼泪直直滴落在裙子上。
人只有在被理解时才有资格感到委屈。
楚葳蕤想上前抱抱绿绮,自知这样的举动熟稔过头了,只得继续说:“是你将她们聚在一起,是你替他们售卖出绣品,她们一定信任你超过我。我想,你和我一样,都是希望她们收入越多越好的。”
楚葳蕤用更加轻松的语气:“况且,我相信你和沈濯清清白白,他不足以成为这桩生意的阻碍,你觉得呢?”
如楚葳蕤所愿,绿绮答应和楚氏成衣铺合作;意料之外的,绿绮要求与秦掌柜沟通具体事务。
楚葳蕤:真没必要避嫌至此!
绿绮:与你无关。
楚葳蕤:……
几日后,楚怀济从北边采买回来,楚葳蕤如蝴蝶一般扑到父亲怀里。
“都成婚了,女大避父,你这样像什么样子!”楚怀济言语间嗔怒,嘴角的笑意却是压不下去。
“沈濯又不会介意。”楚葳蕤挽着楚怀济的手臂回头。
沈濯站在几步外,笑着看父女二人亲近,眼中藏着艳羡。
楚怀济拖着粘人的“小棉袄”走到沈濯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关心道:“这些天她没欺负你吧?铺子里的事可还应付得过来?”
沈濯言简意赅:“未曾欺负。应付得来。”
楚怀济将他俩的手合在一起,“你们感情好,我也就放心了。”
说完背手走在前面,回明德轩。
回廊两旁种着不同品种的观赏花树,冬去春来,抽出嫩绿的新芽。
楚怀济欣赏了一会儿,猛然意识到:“你俩跟着我做什么?”
在外许久,他还得沐浴更衣,再对着钟雁的牌位说说话。
女儿虽亲,此刻却有些碍眼。
楚葳蕤再三保证没几句话,楚怀济无奈让钱励安排人上茶水点心。
楚怀济沐浴更衣,出来时明德轩正厅只有点心没有人。
在自己卧房看到女儿女婿,楚怀济很是无语。
楚葳蕤理由充分:“难得来一次明德轩,我也跟娘亲说说话嘛!”
沈濯耳根子泛红,替她解释:“葳蕤想着除了成婚那天,还没给娘亲介绍过我,这才……”
总之是不告而入,沈濯讲不下去了。
将两人轰到正厅,楚怀济又是一脑门子汗,他喝了口茶,找回些冷静。
“你说吧,找我何事?”
楚葳蕤直截了当:“李掌柜心有些大,我想将他换了。”
楚葳蕤接手至味楼不到一个月,就想着换掌柜,在楚怀济看来,激进了些。
楚葳蕤将婚宴至今的见闻告诉楚怀济,对李掌柜的评语是“既贪且笨”。
楚怀济叹气,“李掌柜从至味楼开张就在,如今你一来就换掉,难免其他店铺的掌柜寒心。况且,辞退李掌柜,找谁替上?”
楚葳蕤既然提了,自然已深思熟虑。
“这事儿我早已想好,让成衣铺秦掌柜的徒弟,叫朱万的接手。都是我负责的铺子,有辞退也有提拔。让其他店铺掌柜的有些危机感,也让下面的伙计有些盼头,这样不好吗?”
楚怀济觉得有些道理,又问:“那个朱万,我记得是秦掌柜预备把成衣铺交给他的吧?”
“秦掌柜未雨绸缪、心胸宽广,至味楼李掌柜一言堂,和林师傅一起打压学徒,还不说明问题吗?秦掌柜能培养出一个,就能培养出第二个。”
楚葳蕤说得没错,这两间铺子楚怀济也不那么放在眼里,他还想早些回房,便答应楚葳蕤依她所言,又嘱咐她给李掌柜一笔银子。
“这是自然。”
做生意可不好留下刻薄的名声。
楚怀济见楚葳蕤仍钉在椅子上,问:“还有事?”
楚葳蕤笑得勉强,道:“我还有个建议,要不以后每年分红,爹爹给母亲两成的利?”
楚怀济一时愣住,脑中绕了两遍,才反应过来“母亲”指的是李氏。
这事楚葳蕤未提前与沈濯商量,沈濯也怔住了。
这章可以说在狂推剧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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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