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星星的人 第3章 涟漪

走廊里的冷空气让佟尧燥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他婉拒了吴清淮提出的走天文台正门离开的建议，因为那样就要再穿过整个小礼堂，势必又会遇到他不擅长的场合。

所以他告诉吴清淮想去看看展览。

展厅里人声鼎沸，比他第一次来时热闹许多，看样子多是本校学生，也有年纪较大的摄影爱好者在每一幅作品前仔细欣赏，工作人员也比之前多了不少。佟尧的目光自动过滤这一切，没看到刚从休息室门外闪过的那抹亮橘色。

但他很快就在里间找到了。

那个学生志愿者一脸意气风发，被一撮观众围簇在一张照片前面，佟尧踱步过去，待看清他身上的红马甲，忍不住扬起了嘴角，随即又迅速抚平。

佟尧不远不近地跟在人群最后，走到《寂静燃烧》的前面。和其他人的反应一样，佟尧听说这是一张废片，也跟着抬起了眉毛。

这时他发现这个学生没有佩戴任何扩音设备，可奇怪的是，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能越过众人，清晰地传递过来。

“...他们要的是星河璀璨，能体现出壮阔，就是那种...恨不得把整个银河都塞进画面的效果，我拍了不少...”

佟尧再一次瞪大双眼，他终于将目光从这个“学生”移到照片上，他说的“客户”、“拍了不少”，难道他不是D大学生，而是这张照片的摄影师？

佟尧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宣传册，下了台才在休息室拿的，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他快速翻到展品介绍部分，果然找到占了大半页的《寂静燃烧》，和其他17张照片共同收录在一个名叫宋昭柯的摄影师名下。

“2023年度国际风光摄影师”

“极地探险家”

“《国家地理》特约供稿人”

......

密密麻麻的头衔旁边是一张侧面半身像，宋昭柯微抬下巴看着镜头，双臂环胸，显得有些紧绷，远不如几米开外的本人看起来鲜活。

佟尧重又抬起眼，他还是无法将这个少年气十足的年轻人与宣传册满满当当的人物介绍联系在一起，直到他听到宋昭柯说：

“...热闹会散场，冰川会消融，极光是过客，只有星星，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它永远在那儿，不争不抢，你看到也好，看不到也罢，它就那么亮着。”

四周的嘈杂声仿佛瞬间被抽离，佟尧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这句话，他不知道究竟哪个词起了作用，几个小时前曾出现过的老房子阁楼里阳光铺满木地板的味道竟又卷土重来，只是这次还多了一个映在阁楼玻璃上的小男孩身影。

佟尧深深呼吸，却只闻到封闭空间里混合着各种味道的热气，伴随着低声喃语：

“我很感动。”

佟尧被钉在原地，目光定格在前方不远处。突然掌声响起，宋昭柯害羞地笑了，他向众人道谢，紧接着抬起头，好像在搜寻什么。

佟尧就这样与宋昭柯四目相对。

隔着攒动的人头和低声的赞美，佟尧周围的一切都暗淡下来，唯一明亮的只有看向他的那双眼睛。

他也正在看向那双眼睛，它们那么亮，亮得仿佛能倒映出整片星空。

佟尧在星空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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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尧在出口处站着，他看见脖子上挂着相机的男生还在和宋昭柯说话，宋昭柯颇有耐心地听着，一边给几个还围在身边的观众签名。他对每个人点头微笑，偶尔目光会落在佟尧身上，每次都被稳稳接住，宋昭柯就马上把视线移开，只是没过几秒会再次对视。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宋昭柯终于朝佟尧走来，他把马甲脱掉，宽松的黑色毛衣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佟尧立刻又想起宣传册那一串的头衔和照片。

“没有，”佟尧笑笑，“我想跟你道歉。”

宋昭柯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块手帕，然后一把撸掉毛线帽，从头顶到脖子来回擦拭两遍，长长地松了口气。

“道什么歉？”宋昭柯接着擦脸，他出了不少汗，“我还以为是我讲得太好了，你特意跟我说谢谢呢。”

佟尧的嘴角咧得大了些：“是要说谢谢，因为你讲得确实很好，很打动我。不过道歉也要有。”

宋昭柯没说话，扭脸看着他，突然“扑哧”笑了出来。

佟尧别过目光，看着宋昭柯手里淡蓝色的手帕，展厅的人越来越多，他也觉得有点热了。

“我之前以为你是学生，没想到你竟然是摄影师，我为我之前的鲁莽道歉。”

宋昭柯摆摆手：“这么点事。”

佟尧：“所以展品不设保护措施，是你的要求？我看有些照片是有保护膜的。”

宋昭柯点头：“对，反正是我自己的东西，拿出来给大家看嘛，毕竟照片总是和真实有区别的，我希望观众能尽可能接近它原本真实的样子。”

佟尧垂下眼，两人一时无话，但气氛并不尴尬，他们很快就走出小礼堂，宋昭柯几乎是立刻打了几个喷嚏。

佟尧攥着臂弯的大衣，直到宋昭柯戴上帽子，手指才松了松，他迟疑着问：

“你...一会儿忙不忙？前面有家咖啡店，用的都是学生们自己种的豆子，我请你喝杯热巧，可以吗？”

“巧克力也是自己种的吗？”宋昭柯看到佟尧的表情，笑着点头，“可以啊，我没事干。”

佟尧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两人从天文台正门出去，已经晚上八点多，还有不少人往里进。

“D大的环境真好，氛围也好。”宋昭柯和佟尧并排走下台阶，“大学生问的问题和外面的人都不太一样，我很喜欢。”

“怎么个不一样法？”佟尧想到展厅里宋昭柯说的话，“都很天真？”

“天真多好啊，也就天真这么几年了。”宋昭柯忽地扭脸看着佟尧，“这怎么跟采访似的，不要这样聊天吧。”

佟尧笑笑，“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

“你为什么提前去......”

“你拍照的时候......”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脚步，相视一笑，再一起往前走，佟尧先说道：

“我看到邀请函背面的照片，很喜欢，但很明显是裁剪过的，我就想看看照片原来是什么样。”

“看了之后呢？”

“更喜欢了，非常...震撼，我不知道怎么形容。”

“真的啊？”

“当然，不然我也不会等在外面。”

“原来真是因为喜欢我的照片，”宋昭柯仰起脸，眼底尽是得意，“那你干嘛还说是为了道歉，吓我一跳。”

佟尧终于笑出了声，正好咖啡店到了，他快速上前，拉开沉重的木门，对宋昭柯做了个手势。

室内灯光澄亮，暖意融融，宋昭柯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麻麻的。佟尧在角落找了张小圆桌，问宋昭柯喝什么。

宋昭柯眨巴着大眼睛：“热巧。”

佟尧微微摇头，轻叹口气，他放下大衣去吧台点单，回来时端着一杯热水。

“先喝这个吧，饮料做好会送过来。”

宋昭柯双手抱着杯子小口喝着，好一会儿才放下，喟叹一声。

佟尧看着宋昭柯干净修长的手指，把自己那杯热水向前推了推：“这杯更热一点，我还没动。”

宋昭柯抬起头冲他笑，佟尧问：“你是本地人吗？这边比北方冷得晚，湿冷湿冷的，冬天不太好过。”

“我13岁才来D市。”宋昭柯杯不离手，“老家是北方的，我到现在都不太习惯南方的冬天。”

“佟老师是D市人？”

佟尧摇头：“我爸在D大博士毕业之后留校当老师，后来我妈也调过来，我就也跟着过来了。”

宋昭柯想到百科介绍，表情郑重起来：“佟老师的父亲...很厉害，我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院士...的儿子。”

佟尧笑得：“这怎么跟尬夸似的，不要这样聊吧。”

服务员把热饮送过来，她走后，佟尧紧跟着道：“我爸是很厉害，他一直是我的榜样，我的研究方向多少也是受他影响。”

“佟老师是研究什么的？”

宋昭柯的神情依然严肃，面前的杯子里还有半杯水，平静，清透。

“目前主要研究某颗系外行星的大气成分。”

“太酷了…”宋昭柯赞叹道，“就是那种...研究人类能不能在地球之外生存？”

佟尧笑了，他点点头：“差不多吧。”

“不说这些，太无聊了。”佟尧换了个坐姿，微微前倾，“我能问问...”

宋昭柯抬起眼。

“...你拍的《寂静燃烧》，那颗星，是你故意等来的吗？”

宋昭柯的笑容凝滞在脸上。

佟尧连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它是用肉眼看起来就很亮，还是只有长曝光...”

“是的。”宋昭柯打断他，“我等了它很久。”

“而且它确实很亮。”

宋昭柯假装没注意佟尧的眼神变化，一扫刚才的沉郁，继续说道：“极光没那么剧烈的时候它特别亮，我拍极光的时候就一直在等，等极光稍微弱一点才把它拍进去，所以我才说最喜欢的就是那颗星星。”

“一颗恒星。”佟尧低声道。

宋昭柯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那是恒星？”

佟尧挑了挑眉：“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宋昭柯脸上又出现那种孩子气的神情：“不是说夜晚看到的大部分都是恒星吗？而且它一直在那儿，那么亮，那么稳定，就该是恒星。”

佟尧没说话。

宋昭柯顿了两秒，尴尬地抓了抓帽子：“呃，在你这个专家面前...”

宋昭柯这些表情变化，佟尧尽收眼底，他当然不会笑话他，而是非常认真地说：“有道理”

“不过到底是哪颗星，还需要验证。”佟尧看着宋昭柯的眼睛，久久没有移开，“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查一查，它到底是不是恒星，还有它的名字。”

“真的吗？怎么查？”

“我需要你那张照片的最原始电子文件，要有详细的拍摄数据，包括拍摄时间、GPS坐标、你用到的设备参数...”

宋昭柯毫不犹豫掏出手机：“当然没问题！我现在就发...哦对，文件有点大，我得用电脑。”

佟尧也拿出自己的手机：“那我们加个微信吧，你什么时候方便就发我。”

“今晚就发。”

宋昭柯扫完码，对着屏幕仔细看了会儿：“佟老师的头像好特别。”

“嗯，是我小时候住的房子的阁楼，挺大一间，光线很好，我爸妈的很多藏书都在里面，小时候没事我就上去翻。”

“哇，你妈妈也是科学家？”

“她是医生，手术很多，所以我爸妈都不怎么管我，一堆书随便看。”

宋昭柯眼里的光暗了暗，他从屏幕里抬起头。

“怎么了？”佟尧呷了一口温水。

“没事。”宋昭柯低声道，别过脸看向窗外。

但紧接着，他又收回视线看着佟尧：“妈妈是外科医生，爸爸和你都做科学研究，尤其爸爸还是世界级的科学家...”

佟尧又喝一口，放下杯子。

宋昭柯莫名想到不久之前舞台后面不小心听到的对话，他并不想揣测什么，但有些念头一旦萌发就很难压住。

于是他问道：“你很辛苦吧？”

水杯被稳稳地放在桌面上，看不见的尘埃落了进去，激起阵阵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