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禹沐有很严重的洁癖,这我一直都知道,有次芙芙调皮不小心踩到了他的西服上,他直接就把那件西服给扔了,即便那是意大利高级定制的手工款,价值近十万。
我错愕地站在原地,哭得久了眼睛也痛,揉了揉问道:“你一个人来的么?”
“顾荃开车来的。”他坐在那里,变得很有耐心,把叠好的衣服重新放在床头。
蜡烛火苗燃动的光影在男人脸上来回晃动,他的眼神似也在蓄着一团热火。
“镇上也没什么好宾馆,只有个小招待所,不知道你们还能不能住得习惯……”
谢禹沐顷刻之间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我就住这里。”
闻言我不可置信地抬眼看他,他牵着我手一齐坐在铁皮床上,温热的手掌包裹着我的手:“你住了十几年的家,我有什么不能住的。”
我的心骤然狠狠颤动了下,垂下眼睫嗫嚅道:“你不介意就好。”
他呼吸沉了一秒,薄唇张了又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将窗子打开了个缝,一缕月光倾泻在这贫瘠狭窄的屋子里。
影影绰绰中,我听见谢禹沐脱去外套的窸窣声响,他拥着我躺在了床上,拉过被褥盖好。
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但他身上的温度却很暖,连带着我冻得发抖的身躯也跟着安稳不少。
出于本能,亦或是内心的空虚害怕,我忍不住又往他的怀里蹭了蹭。
谢禹沐抚摸着我的头发,嗓音有些艰涩:“睡得着么?”
“我傍晚的时候睡过一会儿了,那时候太累了。”我睁开眼,望着窗外朦胧的细雨,“现在还不是很困。”
我抬起手,顺着窗缝外泄进来的月光,来回晃了晃想抓住些什么,皎白的浅光却从我的指缝间溜走。
“我一直非常恨他,可是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他真的走了,我还是会难过。”面对身旁这个可靠的倾听者,我自然而然地诉说。
“他以前对我真的好差好差,喝了酒就爱打我。”我说了半句,开始哽咽,“甚至在我高中毕业后,他都想收了媒婆的彩礼把我卖了,不让我去上大学。”
眼泪有几滴倒灌进了喉咙,连带着口腔里都是苦咸的味道。
“但是……我真的看见他就那样闭着眼躺在冷冰冰的不锈钢台上,永远也不会醒来了。”我收紧拳头,压在胸口处,“我这里真的好痛好痛。”
谢禹沐的呼吸平稳绵长,他沉吟片刻后开口,声音很低很低:“我母亲去世的时候,那时的我也曾一度要活不下去了。”
我缩在他怀里的身子抖了一瞬,侧眸望他,高耸鼻梁下的薄唇在黯淡的余光下隐约在颤。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口中听到提及他的母亲,谢禹沐以往很少提及自己的家庭,我只知道他的母亲早逝,父亲早早娶了继母,虽没有再生子嗣,但偶尔提到父亲,他的眼里总会闪过一丝难言的情绪。
“她是个温婉柔美的大家闺秀,和父亲算是商业联姻,但她无论于内于外都是个合格的妻子和母亲,生下我不久,由于父亲的冷待,她得了很严重的产后抑郁。”
“一直到我六岁时,都没有完全康复,病情时重时轻。”他的双眼直视头顶光秃秃的天花板,“最开始,父亲出于愧疚还会安慰关心她,后来渐渐也腻烦了,不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我那时候年龄小什么也不懂,妈妈哭我也跟着哭,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就说爸爸肯定是因为最近公司太忙了。”
谢禹沐说至此处,喉结向下滚动,嗓音愈发沙哑:“可是……后来父亲带着一个新阿姨住进了家里,那个阿姨我见过,就是秘书处的一个实习助理,以前还给过我糖吃。”
“母亲因此受了很大的刺激,病情急转直下,开始厌食不肯吃饭,由于营养不良头发也大把大把的掉,她那么爱美的一个人,变得形容枯槁。”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久,她不肯吃药,医生也拿她没办法。那年初秋,夜里下了好大好大的雨,我睡不着要找妈妈,别墅里好大我找了好久都找不见。”
“直到在花园里,我看到她只穿了条单薄的连衣裙,缩在长椅上。”他的气息越来越颤,“我跑过去,她对着远处的玫瑰丛发愣了好久,见我来了她就温柔地冲我笑。”
“那夜,她帮我换好衣服,替我掖好被角,难得地和我说了好多好多的话。我以为她想通了,病也好了。”
谢禹沐握住我的手紧了紧,顿了好久才说:“但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听见外面乱成一团的叫嚷声,佣人急着打电话叫120,说母亲过量服了很多药醒不来了。”
隔着微弱的烛光,我并不能完全真切地辨得他的神情,只能窥见他那双漂亮深邃的瞳孔中仿若失去了所有光彩。
“后来,她真的永远睡着了,纵使最后一面我看到她饱满光洁的两颊已经完全凹陷,以往垂顺的发丝也变得毛躁,但她在我心里还是那个温柔美丽的母亲。”
共情之余,悲伤哀恸的情绪再次被勾起,陡然察觉到他话语里的一幕场景,心里升腾起的第六感促使我试探着问他:
“所以……你那么喜欢我的那幅画?”
谢禹沐闻言,蓦然侧过身,双手托住我的脸,那目光灼灼似要穿透而过:“我第一次看见那幅油画,就好像看见了她在雨中伶仃落寞的样子。”
我抬眼,指尖从他的眉心划至耸立的眉骨,一寸一寸地缓慢描摹着他的轮廓:“其实,我都快记不清我母亲的模样了。”
他眉心隐约蹙起,疑惑地问:“那你……”
“妈妈生了弟弟后,就离开这里了……我和她相处那时,还是个刚满一岁多的婴孩。”我努力搜索着记忆的碎片,又说:“所以,那幅画其实是我对她模样的想象。”
刚才的雨声慢慢变大,有些许雨滴顺着风飘进了屋里,我伸手将窗合上,发出“刺啦”的刺耳声。
还未来得及躺下,谢禹沐就从背后猛然抱住了我,努力嗅着我发间的气息:“还想过去找她么?”
我身子僵持了片刻,后来摇了摇头:“不了,妈妈离开这里肯定是因为过得不开心。”垂下睫,湿漉漉的水雾迷花了眼,“只要她还幸福地活着,我们相不相见其实没那么重要。”
他的臂膀横亘在我胸前,似藤蔓般缠得很紧,我余光瞥见那皱皱巴巴还氤着霉斑的墙上,倒映出我们依偎着的投影。
亲密无间,宛如真是一对交颈恩爱的恋人。
我伸手一寸寸触摸着那道黑影,墙壁斑驳陆离的纹路刻在我的指腹,触手生温之际,唯一的光亮不见了,那道拥抱着的投影也跟着消失。
“蜡烛灭了。”我喃喃地道。
谢禹沐俯身在我颈边蹭了蹭,好半晌后用力地在我脸畔印下一吻。
他带着我重新躺下,大手揽住我的腰,贴得很紧很紧很久才松开:“睡吧。”
这一夜我莫名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时,因为哭得太多眼皮肿的睁了好几次才睁开,一缕米香窜进了我的鼻间。
我坐起身,推开木门,看见谢禹沐在屋外简陋的灶台上鼓捣着些什么。
听见声响,他转过身,手上还拿着铁勺,那张孤傲俊厉的脸上多了好几道黑灰,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谢禹沐。
男人身上的衬衫多了褶皱,服帖挺直的西裤脚边也不合时宜地溅上些泥点,衣袖挽起了几道,之前胳膊上长长的疤痕变成了黯淡的红。
“我刚去村口买了点米,会做的不多就熬了锅粥。”他说着,便利落盛起两碗粥端进了屋内的桌上。
碗里的粥很浓稠,一粒粒的米都被熬成了米花,隔着敞开的门,我看了眼铁锅下面的柴火并不多。
谢禹沐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估计从来都没见过什么是木柴,能把柴火劈成这样,想必花了很长时间。
那点子柴,火也不会燃得太旺,能把粥熬成这样最少也要花两三个小时。
那么他是天不亮就起来了么?
见我愣神,谢禹沐突然问:“怎么不喝?”
我后知后觉地点点头,拿起汤勺渡了一口粥到嘴里。白粥本就无色无味,可能是因为我昨天一整天难过得都没怎么吃东西,温热的粥入肚,莫名觉得很舒服。
“粥很好喝。”
他端着碗,饶是在破陋的乡野村屋,吃饭的样子还是那么矜贵文雅,“本来还想做点别的,但是不熟悉路,找到的那间商铺只有米卖。”
雨后初霁,外面透进来的空气份外清新,碧蓝的天空之中,竟悄然升起一道七色光圈。
不太清晰的童年记忆卷土重来,开心的很少,痛苦的很多。我心口骤然一阵钝痛,像失去了很多东西一样空荡荡的。
此时,唇边突然多了抹温热,原是谢禹沐抬起指腹印在了我嘴边,摩挲了几下,眸中沁着前所未有的柔意:“饭粒,忘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