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赶落日的白色单车 第9章 小满：小得盈满

凌无书走了几步，没忍住说：“鱼都可以在你嘴角上吊了。”

单衾文听后不再遮掩，干脆笑出声，看着凌无书也不说话，只勾着他脖子往下压。

“嘶。”凌无书朝外躲了一下。

“抱歉，兄弟。”单衾文说着松手，扯着包一蹦一蹦跳到了公路边坐下，“别愁眉苦脸了，只要在这儿坐着就能等到拖拉机过来。”

“拖拉机。”凌无书重复着，坐到单衾文身侧，从兜里摸出一张纸巾，“你要吗。”

单衾文正后撑着身子看车，听见后斜着扫了一眼，摇头道：“等会儿回去冲凉。”

凌无书转而拿纸巾仔细擦着白包，擦着擦着自然而然被周围景致吸引。刚才在坡顶他见着海觉得近，但现在才发现其实隔了很远，至少他没都看到那些红屋顶。

荒无人烟。

凌无书脑海里冒出这个词。

这趟出行和自己期待的很不一样，甚至开头还很糟糕，说不定单衾文受伤后会直接回家了。提前结束也没什么，只是他的七天假期会变得很无聊。

凌无书望着天空开始神游万里，两人在公路边上安静坐着，不时有几只麻雀从电线上跃下来，乖巧地靠在两人旁边，都是灰扑扑的，像一群泥娃娃。

太阳变成深色，两人影子也逐渐偏移。不知过了多久，道路尽头终于传来突突突的动静。麻雀被惊起，而单衾文半闭着一只眼，手里“咔擦”一声。

单衾文低头将相机藏影子里看了会儿，用左膝盖撞了一下凌无书，示意他过来看。

凌无书被晒得说不出话，只微眯眼，看着那屏幕上自己的侧影。他扬起眉，用眼神问他看什么。

单衾文转而开始给他讲解相机上的按键，说完递给凌无书，手撑着地面挪开一段距离：“你给我拍一张，记得要拍上我受伤的脚。”

“拍受伤的脚？我其实不太理解。”凌无书腹诽，但面上却自然接过，调整了一下视野将单衾文框在镜头里。

单衾文坐马路上，摆出一个很惬意的姿势，头微微后扬，泛红的右腿支起。

凌无书将包放在一边，握着相机站起来。

“还没拍呢？”单衾文抬头望他。

凌无书轻轻“嗯”了一声，解释道：“但这个视角，感觉会很帅。”

单衾文半信半疑：“真的？那我开始笑啦？”

“嗯。这个视角有点像……”凌无书看着相机里那张率性和不羁都要溢出屏幕的脸，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咔擦一声，单衾文的笑容定格，而凌无书清而薄的声音也彻底埋没。

在灰公路和黑泥地的背景里，他就像肆意生长的野草，不过转瞬就填满荒芜。

凌无书垂下视线，将相机递给单衾文。

“拍得不满意？我来看看呢。”单衾文接过，放大小腿欣赏片刻后，按下播放键，嘀咕道，“这么久你只拍了一张？”

凌无书：“拍多了容易出废片。”

“这又不是胶卷相机，怕什么。”单衾文说着，将相机揣回包里，悬着腿站起来，“走，去搭车。”

凌无书看向那个灰扑扑的红拖拉机，很敏锐地认出了坐在驾驶舱里的单木锦。

单木锦的手已缠了绷带，用一截硬纸壳托着挂在脖子上，刚洗过的头发还在滴水。他右手转着方向盘，在两人面前转过一道弯后，回头道：“快上来！”

单衾文似也觉得荒谬：“你开啊？”

单木锦翻了个白眼：“爷爷和我爸出海了，家里就艾步盈在，不然换她来？”

“行行行。”单衾文蹦去拖拉机前的小座椅，坐稳后支起腿，把踩脚的地方空出来。

两人看向凌无书。

凌无书以前哪儿见过拖拉机，他握紧背包带子，视线巡逻一圈还是发现只有一个座位，还被单衾文坐了。可这两人并不觉得有异，只用眼神催促着。

交流仿佛存在一个巨大的障碍，凌无书觉得再迟疑下去他们说不定就要发火。

心理负担一瞬间就重起来，凌无书微不可察地皱眉，试探着问：“我坐哪里。”

“坐我腿上。”

“坐我头上。”

两人同时出声，在听清对方说什么后，又互相嘲笑起来。

凌无书便攀着拖拉机前一条满是灰尘的银管，踩在单衾文身前，在要往他腿上坐的时候有些迟疑。

拖拉机轰轰轰地开起来，凌无书身子一晃，抓紧那根管子站稳，看着单衾文道：“我坐你腿上真的不会压到你伤口吗？”

“你说什么——”单衾文压眉看着他，微偏头，手搭在耳侧揽着声音。

“我说。”凌无书倾身，凑近他的耳，“我坐你腿上……”

“你要坐我腿上？”单衾文将怀里的包扔在单木锦身后，伸手虚揽着凌无书，侧头时湿热的嘴唇蹭到了凌无书的下颌。

像一根羽毛挠了心脏，凌无书呼吸一滞，握着银管的手瞬间收紧。

他又想起骑单车时，单衾文不小心把下巴抵在他头顶，他闻着单衾文身上的清冽气息，痒意从头顶温热处一直往下贯通脊柱。

他当时也是心跳快了许多。

单衾文见凌无书僵住不动，后知后觉拉开距离，下意识舔了一下唇，望着他继续说：“你尽管坐。”

凌无书沉沉看了他一眼，直起身体，望着前方不吭声。

单衾文轻拍他屁股：“你不坐？我看你跟着我摔了跤才让你坐的，单木锦想坐还没法儿呢。”

“他有病。”单木锦稳着方向盘，开始揭单衾文的老底，“上次我们班有人坐他腿上，他跟被火烧了一样，一把就将人推开，结果那人飞过来撞翻我同桌玻璃瓶，整整一瓶热水，全洒我桌子上了。”

“谁没事坐人腿上？”单衾文撑着膝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反正我就觉得膈应，叠在一起看上去很恶心知道吧。”

单衾文说着，无意间对上凌无书意义不明的视线，表情空白一瞬，歪头笑着唉叹：“我没说你，你可以坐，你受伤了。”

“你身体是什么龙椅吗，谁都想坐一下？”虽然很想这么说，但凌无书担心单衾文为此生气，并且他自己也不适应这样带刺的话。

所谓恶语伤人六月寒，他便牵起嘴角，温文尔雅地说：“不用了，我怕压到你伤口。”

一旁开拖拉机的单木锦开始数落单衾文是弱鸡，单衾文倒也接受良好，只是不停出声让他别开快了。

在单衾文的监督下，拖拉机很安全地行驶在公路上，攀在机外的凌无书也没被抖下去。

不多一阵渔村便显露出身影，沿街两道也热闹起来。单木锦朝村子的东侧扬起下巴，那后方有一座墨绿色的小岭，岭前落着几处很新的白色建筑，瞧着有点像国外地中海风情。

“那就是旅游区了，如果办得好的话，我们这边也要拆迁。”单木锦语气听不出情绪，“刚才我们摔下去的那块泥地就是拿来搞景点的，不过昨晚下了场大雨，冲成了那样。”

单衾文手挡在眉前，扶着凌无书的胯骨，伸长脖子去远眺：“又拆迁啊，也跟我们一样搬去南塘湾？那你们出海怎么办？”

“说不准，谁知道。”单木锦摇头转着方向盘，将拖拉机撂到路边，转身跳下去，“卫生所到了，家也到了，他……”

“凌无书。”单衾文挪着身子，在凌无书跳下拖拉机后，跟着下了地。

“哦，小书啊，你是先跟我回去洗澡看电视，还是陪单衾文在这儿？”单木锦说着，从裤兜里翻出一根棒棒糖，用残废之手撕开后塞进嘴里。

“我跟你一起。”凌无书朝单木锦走去。他现在就像被扔水泥地上的泥鳅般难受，浑身黏糊糊的，迫不及待想站在淋浴头下。

两人回头同卫生所门口的单衾文打招呼时，单衾文正用一种被抛弃了的眼神看着凌无书：“你不留下来陪我吗？”

凌无书略迟疑地停下脚步，思索片刻抬头看着单木锦：“我要不……还是留下来陪他？”

“别陪了，待会儿他跟你抢浴室，抢不过就跟你一起洗。”单木锦单手插兜，用蓝拖鞋碾着地上一根烟头。

“那不行。”凌无书低头，见那奥特曼配饰少了半截身子，心里有点不舒服。他收回视线，同单衾文道：“我洗完来找你。”

单衾文虽不乐意，但还是点头应下，转身掀塑料帘子蹦了进去。

凌无书同单木锦没走一会儿，便有几个热情的阿姨说笑着从另条街拐过来。她们低眼看见单木锦那模样，都来问他手怎么了。

单木锦叹着气，从去接单衾文到三人摔进泥地里，绘声绘色讲着，让那群阿姨纷纷皱眉，其中一个摇头叹道这两兄弟都上初中了，还是这么皮。

等送走阿姨，单木锦便踩着拖鞋，带凌无书进了一个寻常小院。小院没种花，院角落堆着几摞起霉斑的藤条笼，靠墙立了一些两齿四齿鱼叉，一侧的大架上挂着张破渔网，微风吹过，那网便给空气染上淡淡的腥。

灰砖墙中央大门正开，门两侧挂着几串样式奇殊的瑰丽海螺，往里整个客厅虽刷了白涂料，但却只有一排绿沙发横着，其中几个垫子还不翼而飞，只露出光滑的绿纹板。

屋中央的矮板凳上坐着个梳小辫的白裙女孩儿，正握着白遥控板，仰头看木桌上的老式电视机。

“艾步盈，又驼背！”单木锦略为严厉地唤了一声。

艾步盈直起身子，双眼出神地看着电视：“你小声点，我都听不到了。”

单木锦俯身捡起一个绿方垫，打在大腿上拍了拍，随手安回沙发：“你要歇会儿，还是现在就洗？”

凌无书自然是选了后者。单木锦轻砸墙上的开关，领着凌无书朝里走：“浴室是通的，过几天我爹要开大船出海捞鱼，村里陆续来了不少短工，他们就住在这楼上，浴室洗澡的东西可能摆得乱了点，你爱干净的话直接去最后面的淋浴头，那是个隔间。”

凌无书拿着包，道谢后，打开浴室门朝里走。

只是他刚抬头就顿了一下。

这浴室仿佛是上个世纪遗留物，里外皆是古老韵味，从上到下都发着黄，无论是龙头上的水垢，还是低处的瓷砖，甚至凌无书开灯后，头顶排整齐的灯管都是淡黄。

那些洗变形的浴球可怜巴巴地悬在挂钩上，橙黄的香皂卡在龙头和墙壁中间，不少干得开裂，最外层都发了白。

看来这浴室还有预留服务，今年洗了明年再接着用。

凌无书走在正中央，难以接受在如此空旷的地方洗澡，便直接去了最尽头的隔间。

所谓隔间其实也只是两块靠墙搭起的木板，木门下侧都朽成了扫帚毛，毛边悬在地上正滴水。

凌无书打开门，热气带着沐浴露的清香喷出，单木锦应该也是在这里洗澡。他环顾四周，在看到隔间整洁干净后卸下一口气，一抬眼又注意到头顶还有置物架。

凌无书不乏惊喜地将包放上去后，视线下落到湿地板，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拖鞋。

凌无书只好又出去了一趟。

单木锦吊着手臂，在放电视的木桌里翻箱倒柜，最后才捯饬出一双粉水晶拖鞋，还带了点低跟。

不知何时就看着他的艾步盈蹙眉，不满道：“这是我的拖鞋。”

单木锦“啧”一声，抬头看着她：“你不是早买了新的吗？你衾文表叔的朋友过来玩了，借给他穿穿。”

艾步盈这才扭头看向凌无书，那双水灵的杏眼一闪，有些吃惊：“衾文表叔他还有这样的朋友？这明明就是漫画里走出来的优雅小王子啊，还是复古长尾发。”

“嘁，那些地摊漫画你就多看吧，迟早看成爱做梦的傻姑娘。”单木锦提着拖鞋，递给凌无书，缓了语气，“凑合着穿穿，我等会儿出门买一双。”

凌无书接过：“谢谢，那个，大概要多少钱我现在给你。”

单木锦连忙摇头，手又插兜里，偏头想了一会儿道：“听单衾文说你以前住在大城市，下次你回去的时候帮我捎一份周杰伦全专就行。”

听到喜欢的歌手，凌无书双眼微亮，觉得单木锦瞬间亲切起来，恨不得一口就应下。只可惜他没办法对未来的事做担保。

“以后的事我说不准，但我学校附近的唱片店也在开始上他的专辑了。”

单木锦扬眉有些意外：“这南池市也是越来越好了，怪不得上赶着搞旅游呢。”

凌无书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嗯”了一声。

“你快去洗吧，我去给你买鞋了。”

单木锦说着便走出门外，而百无聊赖等着广告的艾步盈站起来，跟在他身后：“你要去小卖部？我也要去，你上次说好请我吃可比克的。”

“……行。”单木锦应下，见艾步盈笑起来，忙说，“不准要大桶。”

艾步盈哀叹一声，但脚步还是雀跃，拽着单木锦吊脖子上的绷带，继续盘算着：“我之前追的小说出第三册了，你和衾文表叔一个人出点钱，给我买吧。”

“你能不能别看地摊小说了，那封面画得跟什么似的。”

“你有MP4看小说，我又没有，不然你给我买啊，反正你又不是买不起。”艾步盈说着，故作哀怨地拽了拽单木锦，“求求了，小说里女主的那些叔叔都对她很好的……”

“你……这是一回事吗？”单木锦皱眉。

“拜托拜托。”艾步盈双手合十。

单木锦不忍直视，只道：“只接受跟单衾文对半分啊，你把那个守财奴说服了我就没问题。”

“好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