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最后停在一个望不尽的玉米地前,路口正立着一个电线杆,从杆后往深处看是狭窄陡峭的黄沙小路,路延申到远处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
单衾文下车后张开双臂,猛地嗅了口空气,叹道:“还是那个味道。”
凌无书默不作声离他远了些,将白包背在身上。今天这个单衾文太兴奋,他可不想凑太近,免得再被捉弄得没个人形。
等汽车驶离后,离单衾文有一段距离的凌无书无意间回头,竟看到路对面有一个穿格纹衬衣外套的少年,他嘴里叼一根烟,正靠着一架凤凰牌银色大单车,用一种怪异的眼神打量着凌无书。
凌无书装作没看见,转身去问单衾文该往哪里走。
等凌无书快走近时,靠单车的少年忽然悄无声息地猛冲过来。凌无书皱眉将单衾文拽开,而扑空的人则张着双手朝地面一个趔趄。
单衾文背对少年,看着凌无书,见他皱眉又环顾四周,在看到单车时眼前一亮:“单木锦?”
方才扑空的少年转身,一把勾住单衾文的脖子,将他朝后压。
单衾文迅速转身,踢开单木锦的脚将其朝地上一撂,又在人堪堪落地前提起胳膊,将他拽了起来:“这才多久没见,你又长个了?”
“什么多久没见,我不是你班长了?还是你前天没去上课?”单木锦说着取下口里白棍,露出紫色糖球,看向凌无书,“你事先也没和我说还有人要来?”
单衾文伸手把凌无书揽过来,耸肩道:“跟你说做什么,三叔知道就行咯。”
“佩服。”单木锦扬起一边眉,糖指向单车,“你看怎么坐,我和他骑车,你在后面跟着跑吗?”
“我又不是千米冠军。”单衾文拽着凌无书胳膊,趁单木锦没留意朝单车跑,“谁长跑厉害谁去。”
凌无书几乎是被拖到了马路对面,接着单衾文长腿一跨,稳坐在了位置上,任赶过去的单木锦怎么撞都纹丝不动,还悠哉游哉地闭目养神。
单木锦瞟了凌无书一眼,一个跨步迅速坐在了后座,鸽子缩颈般窝着不动了。
单衾文哼笑一声,踢开脚架将车稳起来。坐在后面的单木锦轻轻一晃,倒扣座垫,收脚踩单车上。
这两个人看上去就要开走了。
凌无书握紧背包带,同单衾文说:“我坐哪里。”
单衾文把左腿落下,抬起胳膊,朝凌无书一偏头:“别等着了,快进来。”
凌无书看向单衾文示意的那个铁杆,微睁大眼:“这能坐吗?”
“当然能,我开车带艾步盈都轻而易举。”单木锦在背后说,同时用认可的眼神怂恿他,“来吧,超刺激。”
“来,信我的技术。”单衾文也回头笑着,伸手揪住凌无书兜帽往怀里拉,“快快快——”
凌无书半推半就,坐在了横杆上,但怎么换姿势都觉得不舒服。他一脸为难,抬头看着单衾文。
单衾文把着龙头,眺望玉米地,黑发侧脸在碧蓝天光下分外明晰,被夏雨洗过一般干净。
注意到凌无书抬头,他垂下视线,扬眉笑笑:“怎么了。”
凌无书吐出三个字:“硌屁股。”
单衾文听后,轻笑一声。
“不硌你,那还能硌谁,我这么早拉你来,结果你讲礼貌,把座位拱手让人……”单衾文双目映着凌无书的脸,朝后一偏头,“你难道指望他会让你?只要我过来,艾步盈就从来住在这根杆上。”
“喂,跟艾步盈抢后座的是谁?”单木锦不轻不重给了单衾文小腹一拳。
“啊。”单衾文故意捂着腹部,一弓腰,下巴便正好抵在凌无书头顶。他就着这个姿势,回头笑睨着身后那人,“单木锦,我坐杆子的话,你那小身板还不直接把车开到田里面去。”
单衾文说着,将凌无书帽子里的眼镜摸出来,戴上后踩着自行车朝那条小路开。
“抓稳了!”
单衾文叮铃铃扫了两下铃,单车便流畅地载着三人朝那条碎石嶙峋的小路走去。
凌无书坐在前面摇摇欲坠,只能握着面前那根杆,紧盯着地面。起初他还想提醒单衾文前面有石头,但在被弹起三次后,他无不震惊地发现单衾文就是在朝那些浅坑凸石上开。
车轮带着黄沙扬起,地面驰成一条奔涌长河。凌无书只匆忙扫一眼,心就猛地狂跳,他艰难地咽了咽喉咙,稳着身子回头,却见单衾文正仰脸看着前方,嘴角带着惬意的笑。
而他身后单木锦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手撑着单衾文的肩,一手扬起,浅蓝色的格纹衬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预备——”单衾文清亮的声音响起。
“三——二——”单木锦拖长了语调,双眼闪烁着兴奋。
凌无书暗道不妙,连忙回头,原本狭窄的绿廊被开阔蓝天替代,小道一路上攀,玉米田地就此隔断。他的视角看不见更远的地方,只觉得这单车朝上飞驰着像是要冲到天上去。
凌无书的心咚咚响着,紧张地盯着路尽头,心里既害怕却又在隐隐期待。
单衾文喜欢的感觉,他可以接受吗。
“一!”
叮当一声,风声呼啸。那瞬间凌无书觉得自己成了一只鸟,在未曾预谋的飞翔里,第一次撞进了天地的怀抱。
万物明净,晴空朗朗,尽头是开阔的碧蓝海洋。
带露的晨光倾洒而下,海面随风闪烁,那如梦似幻的轻盈就像盛住了昨夜掉落的繁星。
白色沙滩,海港,铺满渔网的红房……随着少年的高声欢呼,单车顺斜坡陡然直下。带凉意的风不住拂着凌无书脸庞,在不受控制的下坠里,他握紧了那只搭着把手的腕,紧绷的心随身后人的大笑一起绽放。
两边景色飞闪而过,凌无书微眯着眼,像小狐狸一样迎风微笑。
但他还没笑太久,便听得身后单木锦一声惊恐大叫,紧随而来单车猛地左右乱晃。
凌无书要被颠下去,他一紧张手自然攥紧了面前竖杆,却惹得单衾文低呼。
“别,别——”
凌无书瞬间松手,但赶不及单车本就大厦将倾,猛地朝路侧泥田冲去。
耳畔传来巨响,凌无书抱紧怀里的包,被弹飞后肩背猛地摔在地上。混乱间见单衾文的小腿要被单车压到,他忙伸手将人往自己身上拽了一下。
车还在朝前冲,单衾文被扯了下来,一膝跪地,双手撑在凌无书头侧,正要爬起。可站在后座的单木锦也一头栽进了泥地,他卡紧在车架上的脚带着单车朝二人袭来,瞬间天地一黑如泰山压顶。
单衾文被猛地砸下,凌无书听他闷哼一声,偏头避开插进泥地的把手,看清后方惨状时心瞬间提起。
单木锦同单车一起,直压在了单衾文小腿上。
凌无书一脚踩着座垫,撑起压在他身上的单车,扶住单衾文肩膀:“你伤到哪里了,严不严重?”
一旁的单木锦长嘶一声,抱着胳膊打了几个滚后,跪起来:“好痛,我胳膊要废了!”
单衾文正吃疼地闭着眼,翻身坐在凌无书身侧。凌无书揉了一下肩膀,起身蹲在单衾文面前,卷起裤管,见他膝盖红了一大片。
凌无书顿时皱起眉,伸手轻按一下,抬眼看着单衾文:“什么感觉。”
单衾文后仰着脑袋,只露出一个沾了泥点的下巴:“痛啊,钝痛,火烧起来了,一挪就像是有人拿刀捅……”
单衾文原本在叙述感受,却在偏头看见单木锦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单木锦,你现在好搞笑——”
凌无书猜测单衾文应该是骨裂,听着单衾文的话,他下意识偏头,见原本有点痞气的少年发型全乱,托着胳膊,浑身裹了一层泥,甚至五官都看不清。
他本来没想笑,但单衾文又说:“你像掏完粪才爬起来的,哈哈哈——”
凌无书顿时没忍住,在单木锦用视线扫射二人时,忙敛了笑容。
作为摔过一次的学生,凌无书在学校图书馆特地找来急救医术了解过。他本想起身去看单木锦伤成什么样,却听见“啪啪”两声,脸上一冷,被砸了一团泥。
而单衾文更悲惨,那半团都掉进了他大笑的嘴里。
“吃屎吧,你们两个都吃,哈哈哈。”单木锦拍完就笑着朝路上跑。
……幼稚。
凌无书伸手把泥甩下来,在包里翻出纸巾,把脸擦干净后叠进裤兜里。做完这些,再看着单衾文,他微不可察皱地叹了口气,伸手将单车扶起来。
检查了一下轮子,凌无书说:“还能用,附近有卫生所吗?”
单木锦拖胳膊,笑着跑远了:“卫生所我就先去了,你们两个记得慢慢来哟。”
凌无书盯了几秒单木锦坏笑着跑跳的背影,回头对着单衾文道:“我不会开自行车。”
单衾文一连吐了好几口口水,用袖子横揩着冷脸,却在看到单木锦时,又笑了:“你看他像不像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
凌无书听清后皱眉,下意识歪了一下脑袋,摊开一只手:“你受伤了,大哥,现在不解决问题,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这语气让单衾文稍微正色,他像是不认识凌无书般,仰头看了一会儿,随后微笑了起来:“别凶我嘛,摔了一跤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别皱着脸了,来,拉我起来。”
凌无书才没去拉他,只把单车停好,捡起摔在一旁的黑框眼镜,扔在了他胸前。
“嚯,生气啦?”单衾文把眼镜塞进包里,中途抬眼打量着他的脸色,“你有没有摔倒哪儿?肩膀呢,疼不疼,我看你揉了好几次了。”
凌无书立了片刻,再转身时,又恢复了单衾文印象里那个温柔谦和的模样。他垂下眼睫,伸手把单衾文拉起来:“不疼,我们去看医生。”
单衾文借力起身,牵到右腿时会轻轻哼一声,那惬意的模样,全不像是疼的。
凌无书把左肩给他:“你好厉害,受了伤都这么潇洒。”
单衾文浑身一僵,有些怀疑地看了凌无书一眼,难以启齿:“我……其实……我觉得,既然你刚才都那样本性败露了,为什么现在又夸我,很假你知道吗。”
凌无书安静了很久,脑海里迅速检索今日说过的所有话,又反思了一下方才那个听上去极不诚恳的夸赞,思绪停滞片刻,略微有些懊恼。
他轻轻看了单衾文一眼:“其实我只是想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像你这样顽强。”
这回单衾文被夸到了,看他表情应该是想就“本性败露”一事细说,但敌不过凌无书认真注视他的双眼。
应该谁都做不到刺伤凌无书那双含情眼。
单衾文匆忙别开视线,伸手抵在唇边干咳一声,但嘴角却像鱼钩那般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