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赶落日的白色单车 第20章 芒种：反舌无声

十月二十日 小雨 星期六

江樱姐被抓住了，警察知道她是拳击教练，准备得很充足。

最后江樱姐的双手被拷上，两位警察挟持着她，将她塞进了警车后座。

天下起了茫茫的小雨，我站在玻璃台前，握着她留下的，给她妹妹的最后一封信。周围人在窃窃私语。

事情在他们眼里变得很奇怪，江樱姐成了一个被男方抛弃后恶性大作的妒妇，天堂岛成了他们口中需要避开的晦气之地。

十月二十三日 阴 周二

这是我第三次被叫去问话，也应该是最后一次。

江樱姐否认了我那天的在场，而那个试图猥亵我的人也来了，他说自己和整件事都毫无关系。

他们都否认，我也否认了。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滩烂泥，搅在水里谁都看不清。

当事人没有一个想要真相，事实不清，警方不想贸然处罚。但江樱姐她并不否认自己的罪行，死者家属不断施压要警方立马结案，接下来等待江樱姐的是法院的传票。

十月二十六日 阴 周五

其实我已经很久没写日记，有也只是写下一点，在最近的日子里我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在坐在窗前好好记录下一切，有时压着我的东西太多，我不知如何下笔去写，有时想要宣泄的情绪太猛烈，纸笔载不住我那狂涌到顶点的隐秘悲辛。

我其实并不太愿意在日记里写悲伤的事情，在我平静的时候，我不想看到另一个被情绪折磨到滥用惊叹号和放纵笔迹狂躁的自己，那会让我感到羞耻只想快些翻过去。

十月二十七日 晴转阴 周六

在江樱姐被拘留前，我第二次进警察局后，妈妈从外地回家了一趟。她回来的那几天我正在被人监视。对于占用公共资源的事，我感到很抱歉。

妈妈她很担心我，但回来时我们两个却局促着不知该如何相处。我长高了很多，这在她看来很陌生。

她很快恢复如常，只是那个场景烙在了我的脑海里，告诉我我们之间已经随着我的长大发生了变化。

她像小时候那样问了我发生了什么，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问她可不可以借我一点钱。她回答可以，但前提是我要把所有的事情告诉她。我拒绝了。

后来我找到了裴常宜，我知道他对我有好感，我这样做无疑是……在亲手把我维持的平衡打破。学校里我和那件命案有关的消息已经传遍，一些不好的字眼开始编缀在凌无书这个曾备受美誉的名字之后。

裴常宜听到请求后答应得很快，还很耐心地帮助我，我知道在这个帮助之后，我们将成为朋友。

不是以前那样，是同一个社团的朋友，而是了解彼此学习日常的朋友。

我没有询问父亲的意见，从学校里搬了出来。后来多方打听，找到一家做活动的手机店，用四百元买了一部原本是消费抽奖才能拿到的免费手机。

直到后来江樱姐被拘留，在裴常宜的帮助下，我联系到了一位律师。今天我们同江樱姐见面，试图了解事情全部经过并收集她男朋友出轨的证据。这些事都很繁琐，很容易让人心力消磨，何况我以前从未接触过。

但律师走后，江樱姐隔着铁窗，问我到底怎么想的。

她说事情可以变得很不一样，如果我要执意拉那个同性恋下水，以那个人害怕自己性取向被发现的扭曲心理，他肯定说什么都不会认罪，说不定还会私底下威胁我，暴力解决或是放出谣言。

她不要我插手这件事，她说她宁肯被认作是在争执时过失杀人，也不要我牵扯进这个实际上乱得难以想象的案子。

我举步维艰，进退维谷。

我希望江樱姐能够以“救人而过失杀人”的罪名进入法庭，律师说要是结果好的话，她可以判刑到三年以下。但这个代价是，我要出庭指认死者身为帮凶，意图协助出轨对象对我欲行不轨的事实。

那场凶案活下来的三个人里，没有一个人想要这段无伤大雅的事被公之于众。

我其实用了一些时间说服自己，现在也做好了准备。但江樱姐听见后很激动，她隔着窗说如果我要这么做，她到时就说自己是蓄意杀人和杀人未遂。她还说他们的行为根本就不可能构成犯罪，甚至只会被拘留几天，但对我来说一切都会变得恐怖。

我感到无力。

晚上我从玻璃台下车一直往家里走，夜风很冷，公路被银月照得满地为霜。

望不到尽头的海仍旧平静，只有浪不住拍打着公路下的崖岸，无数次破碎又愈合。

我想起第一天来这里，风和日丽，海岸线悠长到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而我坐在父母身边，为自己能否脱离玩偶适应生活而发愁。

但现在，没有尽头的不是海岸线，而是我那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光亮的生活。

十月二十八日 晴 周日

今天我透过楼梯转廊狭窄的窗户，看到了单衾文。

我以为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但仔细想想，周二的晚上我们就见过一面。

周二那天其实很不妙，那位曾向我索要角色的同学不知怎么在两班合上的美术课上开始捉弄我。

我最开始没注意到他们，只在桌面画着老师说的“盼望春天”。我没有画春天，只花了一棵被寒冰封住下半身的树，人不会在春天的时候盼望春天，就像我不会在小时候怀念童年。

我当时画得很认真，由于最近的事，我已经很久没这样专注过。等我画完画抬起头，便看到有一个由画纸叠成的纸飞机落到了我桌面。

美术课单独有一个教室，里面课桌都是通用，我以为是别人飞错了方向，因为画纸上明显有作画痕迹。就在我想将其放到一边时，便在机翼上看到了我的名字。

我抬头，就对上那个同学的视线，她身边围着几个瞧上去很爱笑的男生，正看着我不知在说什么。

我已经猜到画纸里有不好的东西，便将其放到一边，不想打开。

我握着笔开始在崭新的画纸上写写画画，在快要下课的时候，在班级里坐在我前面的同学转过来问我画了什么。因为美术课有课堂展示环节，在画完后同学们都有互相看彼此内容的习惯，我便将压着画纸的手肘松开，用铅笔点了点示意他自便。

他伸手将我的画纸拿了起来，仔细端详片刻后，忽然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对我说：“凌无书对不起。”

我心下诧异，但很快就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因为他下一秒就将我的画纸递给了那群男生中明显面相最不佳的一位。

我扣下铅笔，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桌。

前桌压低声音，一脸要哭出来的模样，他说，凌无书啊，对不起，都是他们逼我的，他们说想要和你交换画纸，我觉得没什么就答应了。

他觉得没什么，我真的……算了，已经过去了，没必要为此生气。总之我打开了那架纸飞机，刚将画纸展开一半，便看到一些很流畅的线条，像是美术生的素描作业。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把这个给我，我将画纸彻底打开，看到上面画着两道人体结构十分真实的潦草人影，我没看懂，折痕太明显，我只能感觉这是两个成年人。

前桌忽然又递给我一张纸条，他说是他们给的。我打开，上面赫然写着无比直白的两个字，登时我就明白了那画上是什么内容。两个用奇异方式交错的男人，本应被遮挡却被铅笔刻意加粗的地方……他们足够无聊，也足够低俗。

我当时有些生气，将画纸叠好又飞了回去，但那个男生突然站起来，捏着飞机说：“蔡老师，凌无书把他的作业叠成飞机到处乱飞。”

蔡老师还没说什么，那男生就将画纸展开给众人巡视，一阵沉默后，全班传来哄堂大笑，有几个男生嬉戏打闹着自行发出奇怪的声音，也有不少女孩子皱眉红着脸，略显责备地看了我一眼。

我说我的那张画在他桌面上，但他却将那张也抬了起来，那棵树被他改成了他最喜欢的部位。离画纸最近的女生传来尖叫，他们说我太过分了，蔡老师也厉声呵斥我让我出去罚站并写检讨。

同学们不知道我的画画水平我理解，但蔡老师也这样，未免太可笑。我已经没有了解释的必要，我也懒得在这样肮脏的事上做解释。我便将文具揣在兜里，去了走廊。

我当时远没有现在这么平静，这确实不是什么很值得回忆的感受。之后的晚自习，班主任旁敲侧击地责备了我，那等于是盖棺定论，再加上案件的传言，全班人都有理由觉得我是个想法污秽和癖好奇怪的人。

等放学的时候，已经到了八点，天黑了有一会儿，我出校门后那群男生把我堵在一边，想要我给那个同学让角色。我说可以，以后别来打扰我。那群幼稚鬼开始将逐渐流传开来的词汇拿来骂我。他们骂完，见我无动于衷便问我是不是聋了。

我说，我听完了，然后呢。他们说没然后，然后我就上公交车走了。

很小的时候，我便有意维持着一个很令大家喜欢的形象，为此我得到了妈妈最大限度的疼爱，在学校也会受到老师同学的照顾。可这形象和我本性有冲突，渐渐地哪怕我其实是一个很容易生气的人，都被慢慢磨去脾性。我已经不知道怎么用言语行为去刺伤别人，但发生这么多事后，就算知道怎么做我也没心情再去考虑。

那些从小到大学校里算得上温和的日子也过去了，在金华中学，一切都开始倾倒，我的名誉已经很差，如果名誉差，那受到敌视的概率也会陡然飙升。有些人只知道正义二字，却没有明辨是非的眼睛，和不信传言的睿智，于是他们便经常以一个精力充沛情绪强烈的正义使者身份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给我添一些没必要的麻烦。

一次两次我可以忍受，但多了我会很不耐烦，我的生活本来就乱成一团了。

可我能做什么呢，他们是正义之士，现在我才是最不堪的那一个。

我只能不断后退，远离他们，退到安全圈里。正义之士他们不会再来追杀我，但那些假借正义之名的开始朝我逼近。他们的举止行为很过分，尽管我早就有心理建设，但有时候还是会因为他们太过分的行为而喘不上气来。

这一周我就是这样过来的，后面还有第二周，第三周。

周二那件事只是一个开始，那天我回来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一想到这个冰冷的家我就难以呼吸。所以在樊老师见到我，让我去她家和单衾文一起吃夜宵的时候，我答应了。

就在这时我明白了江樱姐那天话里的含义，人在悲伤的时候总是难以抗拒那些柔软的存在。我没有抵制住诱惑，走进了樊老师的家里，里面是让我心里发酸的暖意。

单衾文当时穿着一件白卫衣，又拔高了的个子侧对着门，正靠坐在沙发的靠背上，长腿撂在一边。他没有注意到我，端着手里的面一边吃一边全神贯注看着电视，瞧上去放松又自在。

我看了一眼，里面在讲晚间新闻。樊老师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就端了面出来，唤我的名字。

单衾文浑身一顿，转头看着我，嘴唇因吃了面鲜红欲滴。我默默收回视线，不自在地攥了攥拳，接过面在餐桌上开始吃。我最近食量变得很大，尽管吃得很慢，但碗却十分干净……好吧，其实碗干净，是因为我把汤也喝完了，我在此前从没有这么不雅过。

单衾文目不斜视经过我身边时，轻哼一声，说道：“怎么有小流浪狗跑我家来了。”

除了我没人听到他在说什么，我其实应该为他那句话生气的对吗？但我……但他的语气让我其实有一点想哭。我跟着他进了厨房，厨房没开灯，他在安静洗碗。碟筷碰撞的声音轻盈得像梦，却让我生出这一刻终于踩到实地的感慨。

只是突然一切动静都停下，他转身向我走来，见我愣在原地，直接把我手里的碗夺了过去。

我转身要走，但他却突然拉住了我。他沾满冷水的手冰凉，随手堆上去的袖子掉了一只下来，袖口蹭到了泡沫。

我缓了一会儿，皱眉问他怎么了。

他竟然跟我说，想不想要每天晚上都有夜宵吃。

我就望着他，没说话。客厅的光透过窗户打在他脸上，显得他眉眼格外温和。

他便又问我好不好吃。

我说樊老师做的，自然好吃。

他微微笑了一下，低头凑近了我一些。他说：“其实面是我做的，是不是比国庆那顿好吃得多。”

他不提还好，一提我就又想起他把那菜扔我碗里的那刻。这一个多月事情太多，那个假期模糊得像是很久远的时候。我也逐渐不明白自己当时到底在生气什么。也许美好的总在过去，难堪的现在也总会成为遥远的回忆。

这次我还是没说话。但他在颤抖，尽管有在极力遏制且面色如常，但我还是感受到了，从最开始站在我面前到现在逐渐明显的颤抖。

他为什么会这么执着，我感到困惑。我并非铁石心肠，差点也在这其中败下阵来。我几乎是匆忙地，挣开他的手，跟他说我要走了。

他笑得干涩：“你走了我就当你和好了。”

又是这样。他今晚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的心狂跳，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其是发生了这么多事后。他不过是单纯地想好同我和好，随后再同单木锦或者其他的什么人一起更开怀地笑。但我不行，我做不到，我现在已经做不到了。

单衾文我做不到了，靠近你会让我勉力维持的平静疯狂瓦解，同你讲话看你对我笑会让我今天乃至一生所遭受的痛苦全都以一种海啸般气势席卷而来，我会被撕碎被溺死，而你站在风暴外却无能为力。

我说了一些难听话。好吧，你又哭了。这次是默默地哭，眼泪掉在洗碗池里，你以为没人看见。

这是折磨彼此，没必要为了我满身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