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赶落日的白色单车 第19章 芒种：反舌无声

十月五日 暴雨

我已经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记录了。

那就从最开始说起，在前天早晨我就觉得一切都不对劲，我心情很不好，好几次都差点没忍受住单衾文的无理取闹。单衾文，他那天真的很兴奋，但也很让我难以承受。

他说我本性败露时，我第一次觉得隐藏真实情绪是一件很不好的事。单衾文总有一天会发现我不过是一个虚假的壳子。那时候在他的责问和厌恶下，我会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为了避免这个危险的到来，我决定同他坦白，但我没想到事情走向会这么快。

他变得很轻易就能牵动我的情绪，这让我感到害怕，就像是快乐和痛苦都来自同一个源头，如此下去，总有一天在相处里我会分不清二者。可他们又好像本来就一样，都会驱策一个理性的人做出有违常理的事，把原本井然有序的生活变成可憎的烂泥。

我不想变成舔着刀尖的雪原狼，也不想在未来让自己喋血在虚妄的执着里。

但未来总是显得虚无缥缈，在很小的时候，我的快乐来自我父母，只要他们能陪着我对我好，我就感到快乐。后来他们开始吵架，痛苦拉着我的快乐一直下坠，渐渐地，只要他们不吵架我就会感到快乐。

但是，我总在坠落，快乐变得越来越简单纯粹到现在我只期盼他们其中一个人能回来看我。可事实是，就连这最渺小的快乐也无法被任何人满足。

在不久前，我终于想通了。把快乐寄托在别人身上是一种很狂妄的行为，那只适合不认识痛苦的孩子，也只适合单衾文那样活在父母爱里的孩子，他们有狂妄的资本，但我没有。

我开始试着站在自己的世界里，比如读一本书，会让我感到快乐，那感受是绝对私密的，谁也没办法夺走它。这快乐来得不容易，也不强烈，但对我来说也足够了。有时候，我也很想找人倾诉，但很可惜，这样纯粹的快乐只要试图和别人分享，就会变得浑浊。

但单衾文，我在他身上得到的快乐强烈又轻松，这样的后果是他会给我带来同样来得强烈且轻松的痛苦。为了规避这个风险，我甘愿抛弃来自他的快乐。

所以很简单的，我和他决裂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要追问我，我一直以为决裂是简单的事，只要说出来就好了。但原来还要给出解释，并找到这个困境的解法。可是我能怎么说呢，我已经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和他没关系。

但这样的话明显，很无力，单衾文他有自己的看法。但我给不了什么多的回答，难道还要我把上面那些话说出来吗，我还没有开放到那种程度。

不过我第一次知道单衾文生气的时候竟然会哭，他哭起来眼睛红红的，哽咽着说话就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狗。

但我有时候很不理解他的行为，我好好睡觉，他推我一次，我们决裂时，他又推我一次。后者我可以理解，但前者他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在那之后，糟糕的事情就来了。我现在已经能用平静的语调叙述。

我离开了单木锦家，随后天下起了暴雨，那雨大到我几乎看不清半米外的路，所有污泥都被溅起来朝我身上打。

我躲进了一个巷子，坐在屋檐下，不一会儿有一对恋人来了他们在争执，江樱姐她怀疑那个男人有外遇，她离开后果真有一个男人来找到她的男朋友。那个男人最开始在低声安慰着她的男朋友。起初她的男朋友还在推拒，但慢慢地两人贴在了一起。

那个男人不断说着诱哄的话，什么很舒服的，你会忘掉一切……我当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随后我便看到他们情到深处，开始站在墙边亲热。

没过多久她男朋友就传来很奇异的叫声，楼上有人骂了一句哪儿来的野猫之类难听的话。我其实很震惊，但只要想都有人对一棵树也能有**，我就觉得好理解了。

趁着他们都面朝着墙壁，我悄无声息地想要离开。但他们发现了我。想必是他们在做亏心事的缘故。不过我对他们怎么发现了我不感兴趣。

我以为可以溜走，但他们直接揪住了我。他们好像很害怕自己在做的事被人发现，仿佛这爱是什么见不得的人的脏东西。我以为是因为偷情，但在他们对我提出无理要求后，我才明白，他们只是害怕自己不同于常人的事实被发现。

他们觉得要拉着我一起掉进这个泥泽才能减轻被发现的耻辱，或者其实，只是因为我好欺负。

我很害怕，那场面历历在目。可我还是拒绝了他们，触碰就让我觉得恶心，更别说还要过分的要求。可那人竟然直接把我扑倒，他像疯子一样撕扯我的上衣，试图用恶心的东西来戳我肚子。

我很疼，更多的是觉得愤怒，我一直挣脱着推开他。可他却说会快乐的。

如果痛苦和快乐开始并存，那很快就会迎来自我走向毁灭的时刻。

江樱姐的男朋友手忙脚乱把我身体紧紧按住，不想要我挣扎。而后，传来一声巨响，我看到压在我身上的那人头上爆出了血花。

我连忙踹开他，后退几步，用力擦着我的身体。

那个男人倒在地上，血痕在雨中蔓延。

江樱姐就像天神一样降临在我的世界，她咬牙也给了那个在向她求饶的男朋友一铁勺。两人都倒在泥地里，血刚冒出来就被陡然变大的雨冲得一干二净。

江樱姐把我那件被撕坏的上衣脱下来，一直用力擦着我的肚子，甚至都擦红了。擦着擦着，她突然跪在地上抱住了我，开始哭。我想安抚她我没事，但我发现我根本发不出声音。好吧，其实有事，很糟糕。

她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我穿上，随后拿着铁勺带着我匆匆离开。

我问她，那两人流血了，躺在那里真的没事吗。

江樱姐颤抖着说，她看到自己男朋友的头变形了。她说她是学拳击的，下手很重，刚才见到那场景没有多想就冲了上去。但第二下，她其实短暂恢复了理智，可恢复理智后她更愤怒了，那一刻是真下了杀心。

她说如果人真死了，要算罪，她很大可能会判成蓄意杀人。

我其实想了很久，随后道，你可以跟警察说是你男朋友要猥亵我，只要你不说，没人知道事情真相。

她抱住了我，连连摇头，她要我知道人言可畏。

我说，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他们没有对我造成实质性伤害，他们的肮脏行为也不会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哭着说，她以前有个妹妹，被伤害后去报了警。但她被同学排挤，被街坊邻里嫌弃，她妹妹便很忧郁，后来她带着妹妹离开了那里来到南池市。

她以为这样一切都会好起来，但她妹妹还是没撑住，进了精神病院疗养，现在都还没出来。

她说人言可畏，我这样像天使一样美丽的孩子，决不能重蹈覆辙。

原来在她眼里，我像天使。

也许她以为我还很年轻。

其实我在她这些话说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我未来将要面临的事情。知道后反而很冷静，我便问她打算怎么办。

她说她不想坐牢，能拖就拖，能跑就跑。但直到今天，她也没有跑，只是住在玻璃台的一间小出租屋里，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十月七日 晴

今天早上，单衾文又在我家门口来了一趟，他敲门，我装作不在家。

等他走后，我去见了江樱姐一趟。她的小出租屋在四楼，窗外就是海。海真的很特别，无论掀起过多大的波涛，都总会归于沉静。她说有时候这样看着，很有跳下去的**，只可惜她不会游泳。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也顺着她的话想了想。心里冒出一个很诡异的问题——如果可以，我会选择什么样的方式离世。

我没有问自己。在晴空下谈论着遥远的事情，死亡都会变得美丽。

但江樱姐望着海，先问我了，她说你有没有想过自杀。

我说刚才脑海中模糊闪过。

她说去他妈的自杀，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了，那叫奔向海的怀抱。

我笑了。我知道，她还在担心我，怕我想不开。过了一会儿，我同她说，我曾很多次以为自己要停止坠落。

她说，停止坠落是什么意思，悬停在空中，变成一只小鸟吗。

我回答不是，停止坠落的意思，是摔死。但其实不会摔死，就像掀起来的海浪，无论被抛得多高落下去后也只是如她所言，回归海的怀抱。

她听后问道，这就是你总很平静的原因吗。

很平静吗，我不觉得，就像大海平静的表面下也总是有暗流，我的暗流实在是太多。

我轻叹一口气，而后回答了她最开始的那个问题——如果非要选择，我会和她一样，选择从这里开始坠落。

她后来又回答了什么，我记不清。但我想她明白我的意思，她杀了自己很爱的男朋友，但现在和我一样平静。她担心我会困在那个雨夜，我也同样担心她。但其实我们谁也不用担心谁，那天的雨早就停下了。

最后她说我马上要收假了，以后有什么事，她会给我写信，塞在我家的小邮箱里。

十月十一日 天气晴 周四

今天话剧社团又排练了一下节目，等回到教室上晚自习的时候，有个女生找到我，她说她想要我的角色。

我拒绝了，她没想到我会拒绝。我似乎在初一的学生里讨论度很高，她说大家都说我脾气好，很绅士有礼貌，怎么偏偏对她这样。

她这话让我想起了单衾文。单衾文说，我尚且能够理解，毕竟我对他总是很难装得滴水不漏。但这位同学，未免让我发笑。

但我没笑。我同她解释了，这个角色我一直在跟进，虽然没什么技术含量，但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其实我只是想要去海曙附中看看，要是能遇到单衾文也不错。

她很不开心。我想如果有不用表演节目也能去海曙中学的方式，那我应该会把这个角色让给她。毕竟这只是一件小事。

十月十二日 天气晴 星期五

我去了警局。在李老师打开教室门的那一刻，我的心终于沉了下去。

接着便是询问，询问，无止尽的询问。我本以为在心里不断预演最坏的结果，就能在这一天到来时变得淡然。可我总在高估自己，面对他人冷漠且咄咄逼人的提问，我仍旧控制不住疯狂地想要后退。

我握住冰冷的扶手，又开始渴望我的玩偶。对面那位凛然正气的警察说，这是不安和心虚的表现。他说如果知情不报，那我和罪犯没什么区别，都在蔑视他人的生命，剥夺他人的权利。

我说我有权保持沉默。

不沉默，我还能说什么，告诉他那天发生了什么，江樱姐在哪里吗。抱歉，我做不到，无论是那个说出来将会给我生活带来数不尽麻烦的事，还是江樱姐她作为一个犯罪嫌疑人的踪迹，我都只能保持沉默。

被误解，被指责，也无所谓。但我知道，江樱姐自由的日子将要结束。不过她每天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也早就是在画地为牢。

我曾问过她是否要我代罪。她说不要小瞧警察，如果他们信了，那她就要开始对这个世界阴暗角落揭穿的进度感到担忧。

很符合她一贯风格的讲话方式，原来除了惧怕，她也一直期待那一天。

但我并不期待我的今天。

父亲来了，我感到疲惫。他照旧是那个冷漠如山的态度，不过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单衾文来了，他让我不要推开他，可是我们从来都没有靠近过。他有一双天真的眼，看不见我密不透风的生活，我不强求他看见，甚至我很希望他永远不要看见。

但单衾文这个人，很好笑的一点就是，每当他尝试靠近我，但发现我无动于衷或者没有给他满意的答复后都会生气。他一生气，就没办法控制他自己的行为，那个时候我就要遭受无妄之灾。

今天也是如此，他又要和我做朋友，我很荣幸他现在都还惦念着我。

其实我父亲走之前才给了我一巴掌，要不是他的手机响了，我肯定他会用皮带抽我。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很可笑。不过要是挨了打，那也是我自讨苦吃。我本就不该去挑战一个父亲最重要的权威。

但其实我在他眼里的挑战，也不如他手上的电话重要。他匆匆离去，我如释重负。可那头也不回的背影却又让我觉得自己滑稽……这算什么。我猜江樱姐也是这样，一边憎恨她男朋友背叛了她，又一边爱他无法自拔。她男朋友到底在想什么，没人能知道了，她亲手将一切都结束。

我拿起了江樱姐放在厨房窗台上的信，慢慢朝楼上走。

她说，那一天很快就要到。她在信件中表示了释怀，她说人在无助难过的时候，那些妖魔鬼怪都会趁虚而入，而她前男友就选择在难过的时候去得到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快乐，这就是所有悲剧的源头。

她说她很抱歉这些事情牵扯到了我。在信的末尾江樱姐提到她在谈恋爱的时候，前男友的家人就恨她恨得紧，觉得她是外省人还孤苦无依，现在要是知道她杀了他们的儿子，肯定会想尽办法让她附上更多罪名。

但她积蓄都存在了精神病院里，没办法找律师。不过她很快让我放心，说她坐多少年牢都没问题，这是她应得的惩罚，她愿意将余生都为此恶行赎罪。

也许是为了不让我愧疚，她拜托了我一件事，那就是她在病院的妹妹。她的请求很简单，让我装作她，在固定的时间给她妹妹寄一封一切安好的信，信不用我提笔，她在最后这几天会准备好。

读完她的信我很难受。我们并肩站在窗前，看着海洋谈论生活的时光仿佛就在昨天，那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感到彻底放松的日子。但现在一去不复返，我对她所遭受的困境感到无能为力。

我没有钱，不能替她找律师。我父亲身上虽然有积蓄，但那是他的，就算是我硬着头皮去开口，他也只是会愤怒地责骂我。他今天无数次强调，要我管好自己的名声。

我们父子之间略显荒谬的关系即将崩开，而我想念的妈妈，正忙得脚不沾地。

我能感到她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她渐渐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给我更宽裕的生活费和零花钱，但我多希望她能停下来歇一歇。有时通着电话，听见她疲惫但充实的声音，我就再难开口问她这周末会不会回来。

有时同样的问题问多了，会让人内心生厌，哪怕只有短短一秒，也足够让我痛苦难当。

她如果想，自然会回来。

一切在往好的方向走，只有我自己朝着深渊坠落。

而今天，单衾文就站在深渊外的岸上，轻轻踩了我一脚。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朝我卧室的窗户扔石头，他很生气，我看得一清二楚，因为他眉眼能最大限度地释放他的情绪，刺得我很痛。但痛归痛，我还是觉得他很幼稚，扔石头砸窗户……我的脸很疼，一直流血，现在包扎了也还是疼。

这提醒了我，我还活着，并非死尸痛感全无。

其实他欺负我的时候，我会有一种想让他哭的冲动。

我不理解这种情绪，但他只要粗暴地对待我，我就想狠狠地咬他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