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液瓶中的药水一滴滴坠落,透明药液顺着细长的软管蜿蜒而下,最终消失在手背的静脉里。
周禾也醒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一睁眼就看到了坐在床边的宋清融。
他哥正垂着头,小心翼翼地用消毒棉擦拭着他手背上残留的医用胶布黏腻的痕迹。
三年没见了,他哥还是和以前一样,禁欲,端正,克己复礼。
衬衫的纽扣永远系到最后一颗,刚好卡住突兀的喉结。挺括的衣领像一道枷锁,束缚在脖颈处,像家族的训诫或绅士的礼节,无时无刻不在要求他恪守着某种规矩。
“少爷。”
韦妙走到宋清融的身边,弯腰轻声道:“下午的监控已经出来了,下面的人正在处理,不会让小少爷受委屈的。”
宋清融颔首。
“得了吧,他还受委屈呢。”
卢卡斯的中文口音蹩脚但骂人挺利索:“姐,你第一天认识周禾也吗,某人当初翻脸和撕日历似的,人家中国的川剧变脸还讲究个锣鼓点,他倒好,连个响指都不用打,小脸一抹就换了副青面獠牙,他哪会让自己受委屈。”
韦妙:“少说两句。”
卢卡斯双手一摊:“My boss deserves better than this ungrateful prick.”
(我老板值得更好的,而不是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Lucas,”宋清融将擦完的消毒棉丢进垃圾桶:“我没事,不用为我担心。”
韦妙打了一下卢卡斯:“中文说得磕磕巴巴,骂人倒挺厉害。”
“姐,你以为我中文都和谁学的,”卢卡斯往病床上一指,声音轻了很多但不服气:“全是这小白眼狼教我的,言传身教,你还担心他受委屈呢,他……呦,小白眼狼醒了。”
病床上的周禾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卢卡斯,初醒的眸子黑漆漆的,嘴巴抿成一条线。
“Wait, wait! ”卢卡斯:“What’s with the death stare?”(呆会儿!这死亡凝视是什么意思?)
周禾也愤愤然收回目光,在看向宋清融之前,眼帘一垂,立马乖巧起来。
他的眼睛生得极好,眼尾微微上挑,眼珠子黑白分明,显得水润清透,当他刻意放轻视线时,睫毛便乖顺地半掩着眸光,显得格外安静懂事。
“醒了?”
宋清融轻飘飘地避开对视,将周禾也还挂着吊水的手放在床单上:“怎么住院了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卢卡斯又站了出来:“就是!你那爱得要死要活的男朋友呢,他怎么不来唔唔唔——”
韦妙终于忍不住捂着他的嘴拖走,顺便再剜一眼。
韦妙:大!傻!春!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还嫌这场面不够乱吗?
卢卡斯也回了个眼神交流:对他好有什么用?事实证明二选一的时候他永远不会选择我老板。
房间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宋清融并不知道周禾也已经分手了,这三年他有意避开了周禾也所有的消息。
周禾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他哥从小到大都对他脾气好得没话说,两人只因为江钦而大吵过一次。
他根本不敢贸然在他哥面前再次提到江钦。
斟酌了好久后,周禾也刚准备解释,视线里大片的「气味」顿时涌了上来。
他的眼睛又……
周禾也吓了一跳,手指下意识地捏了一下被单。
这一举动被宋清融看在眼里,自然而然就成了别的意味。
宋清融在心里自嘲般地叹了口气。
他三年前就该清楚,他在周禾也的心里永远比不上江钦。在来之前,明明告诉过自己只是来看看病情而已,没必要带入太多的感情。
尤其是以前的感情。
宋清融缓缓起身,拿起床边的外套,这是打算走了。
身边一空,周禾也睁着双眼什么也看不清的眼,非常没有安全感。
“你去哪?”
“你醒了我就放心了,”宋清融温声道:“好好休息吧,我该走了。”
周禾也脱口而出:“我要和你一起走。”
“你在这里好好养病,我过几天会来看你。”宋清融掖好他的被角,转头示意卢卡斯和韦妙离开。
周禾也这下是真的急了,反手就撕掉手上的胶带拔出针头。
反应过来的宋清融立马握住周禾也的手腕,但还是晚了,血珠很快便溢了出来。
宋清融周身的气压瞬间降至冰点:“周禾也?你……”
“哥!”
宋清融话还没说完,下一秒被猛地扑倒在床上。
他都不懂周禾也哪来的力气,后背就重重陷入了床垫,呼吸一滞,原本握住的手腕灵活一转,反而将他又死死扣住。
视线里一片混乱,宋清融有点没搞清楚状态:“你、你干什么呢,快起来。”
“我不要!”
周禾也的膝盖毫不讲理抵住他的腰侧,宋清融挣扎了一下,却被更用力地按回去,床单在身下皱成一团。
他生怕他哥推开他,死死抱住他哥的脖子,脑袋一埋,闷闷道:“你为什么不能带我一起走……”
“我要和你一起回家,哥,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想留在医院。”
“我以后会听话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宋清融好久没有抱过周禾也了。
因为江钦会生气,所以周禾也以前对他说:“哥,我的男朋友是Alpha,你也是Alpha,我们还是保持点距离比较好。”
他任由周禾也压在身上,太近的距离看不清什么,视线有些失焦,默视着垂落在肩膀处黑发。
想抱。
他这三年,想周禾也想得快疯了。
可周禾也给的身份牌永远只是哥哥,一位年长可靠的哥哥。只有宋清融自己从头到尾就没有抱过什么清白的心思。
江钦的出现,让他一直以来的暗恋简直就像个笑话。
不,不行。
他绝不能放任自己再次陷入感情……
突然一滴泪落到脖颈间,顿时将宋清融的思绪全部都打乱。
宋清融一愣,刚想起身看看,却被周禾也再次压了回去。
他埋着脸,似乎不想让人看见眼泪。
指尖在身侧蜷缩又松开,宋清融装作没察觉,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周禾也的后背:“怎么三年不见还像小时候一样撒泼。”
周禾也充耳不闻,死活不撒手。
他撒泼怎么了,从小到大他都在宋清融面前撒泼多少回了,又不差这一次。
“带我走。”周禾也依旧是这三个字,一次比一次坚定。
宋清融很少能拒绝得了周禾也的请求,更何况是现在这副模样。
他闭了闭眼,喉结滚动,真的是没辙了。
角落里一直默默看戏的韦妙小心翼翼地问卢卡斯:他俩不是都冷战三年了?怎么突然发展成这样了?
平时里跟着宋清融黑白两道走,自诩“什么场面没见过的”卢卡斯已经呆了,这种场面那他是真没见过。
卢卡斯震惊:不是?周禾也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回家可以。”宋清融说。
他试探性地扶起周禾也,人果然软和的许多,默默地坐了起来。
“但是我要先去问问医生你的状况是否能出院。”
周禾也立马又扑了回来:“你不许去,如果你偷偷跑掉怎么办。”
“怎么会,”宋清融勉强撑起半边身子,语气无奈:“从小到大我答应你的哪件事情没做到。”
周禾也还是不放心:“你让妙姐去。”
“嘿——”本来看戏看得不亦乐乎的韦妙:“三年没见你使唤我还是这么熟练哈,你怎么不叫Lucas去。”
周禾也还真的考虑过卢卡斯:“他中文不好,医生说了也听不懂。他就会骂人……”
“嘿——”这下轮到卢卡斯急了:“你个小白眼狼,说谁中文不好?”
韦妙当然不介意拖个人下水,揪住卢卡斯的衣领往外扯:“那就你和我一起出去。”
“不行,我要和这个小白眼狼好好理论理论。”
“人家说的是实话……”
“不是实话我还不急眼呢!”
宋清融仿佛习惯了他俩的吵闹,或者说他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周禾也手背泛红的针孔上。
“疼吗?”
卢卡斯一口一个小白眼狼的叫着,周禾也的小心脏如油煎似的,他没说话,只是一个劲的低着头,从模糊的视野里关注着宋清融的一举一动,一边难受还一边生怕别人跑了。
看着他哥站了起来,看着他哥走到药柜处,看着他哥又拆了一包消毒棉后,牵过他的手。
周禾也的手没有那么明显的骨节,手指匀称直上直下,一根一根的像玉雕似的,连血管都是漂亮的淡青紫色。
只是住院这几天,现在手背上全是斑驳的淤血和暗红色的针眼。
宋清融眸中闪过难以言喻的情绪,微不可察地深呼吸一口气,很轻,像冰面承受不住重压的裂纹。
“阿也,”宋清融忍不住问道:“为了那个男人,有必要做到这地步吗。”
没有必要,没有任何的必要。
分手的时候,江钦只给周禾也留下了两句话。
第一句:“因为你是个Beta。”
第二句:“永远也不会有Alpha放着Omega不追,去选择和Beta在一起的。”
宋清融早就说过江钦不是好人,为此生气过,挽留过,乞求过,可能除了周禾也没人见过他低声下气的一面。
可周禾也呢,眼盲心瞎,一意孤行。为了一个只在他身上追寻欢愉而逼迫他吃药的男人,赶走了那个最害怕最心疼他生病的哥哥。
难怪他哥三年都不理他了。
活该,真的是活该。
从小到大,被宋清融宠得要什么有什么的周禾也,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么痛彻心扉的后悔。
周禾也眼眶一酸,透明的泪珠子一下子就砸在两人中间。
他不是为了渣男哭的,他就是太久太久,没听到他哥叫着他的小名了。
宋清融突然不知所措:“对不起,我再也不提他了。”
“不,不是的,”周禾也泪水顺着下巴滴落:“卢卡斯骂我……”
宋清融第一反应是自责,三年没见,他居然疏忽了,周禾也那骄傲的性格,就连和他撒娇时也永远微抬着下巴。
走到门口的两人也愣住了,韦妙又瞪着卢卡斯:你和他较什么劲?那可是少爷比亲弟弟还要宠着的弟弟!
卢卡斯冤枉,他以前常常和周禾也斗嘴,而且斗的他就没赢过,这明明是两人的日常相处模式。
卢卡斯这下真的不能和韦妙走了,他转头刚要解释,就看见周禾也又抱住了他哥的脖子。
“哥……”周禾也哭道:“你也骂我吧。”
“呜呜呜哥,你、你快骂我。”
韦妙再次愣在了门口,短短的五分钟内,她已经被震惊了两次。
她不像卢卡斯一样在英国就跟着宋清融,所以也不是很了解周禾也。
只是三年前常常在自家大少爷的身边看过这个男生,长得很漂亮,性格也是肉眼可见的高傲。
不过当时让韦妙迅速记住的周禾也,还是因为她第一次见那个高高在上的宋家大少爷,居然也会有屈尊降贵的一面。
周禾也高兴时有讲不完的话,宋清融总是静静地听着,眼底晕着抹化不开的温柔,周禾也不高兴的时候,抿着嘴坐在一边,这时,宋清融会俯下身来,轻声细语地哄好久。
韦妙回过神来,迎面就是卢卡斯飞奔而来的脸。
看来被吓到的不止他一个人。
卢卡斯:“姐!快带我走!He's gone crazy!”(这人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