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金属笔尖将纸张戳出了洞,纸上留下一道失控的墨线。
周禾也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速写本。
未干的墨水在他的视野中开始升腾,那一团黑色的,如迷雾状的东西正悄无声息地缓慢向上盘旋。
……
他又看见了……
看见人类本该用鼻子闻到的「气味」。
一瞬间,病房内残留的消毒水,空调出风口的冷气,窗台那盆半枯萎的百合……原本微弱到不仔细根本察觉不了的味道仿佛都显了形,缓缓漂浮到半空。
那「气味」如有实质,逐渐扭曲他的视野。
看不清,越来越看不清。
周禾也抓起速写本大力一挥,没什么用,眼前的「气味」刚被吹走四周的又迅速聚拢过来。
他怔怔地目睹一切,攥紧了纸张的边缘。
三个月前,他还是艺术界备受瞩目的新锐画家,作品在拍卖会上屡创新高。
而现在,自从这些该死的「气味」出现后,周禾也甚至连一幅最基本的速写都没完成过。
他活该。
没人逼他,他自己非要吃那些药,明明是个Beta,还要装出一副Omega的样子来讨人开心……
速写纸撕裂的脆响骤然在病房里炸开。
扯下的纸被周禾也狠狠地揉进手心,输液管因为剧烈的动作而晃动,针头在血管里危险地偏移,手背上立刻洇出一小片血点。
余光中,床边手机突然亮起,周禾也皱着眉,努力在一堆「气味」中看清屏幕。
攥紧的手指忽然松开,纸团从被子拱起的角度滚下来,摔在了地上。
周禾也没动。
碎玻璃折射着窗外的阳光,在他僵硬的指节上投下细碎光斑。
消息界面还亮着:
【妈妈:我听说你的清融哥哥最近回国了。】
哥哥这个称呼,周禾也已经很久没叫过了。
手背的针孔传来隐隐的热,微妙的痛感撬开了记忆阀门,他曾经生病的时候,都是宋清融亲自喂药,打针永远被抱在怀里,宋清融从来没有脾气,能笑着哄他好久。
但是那个青梅竹马的哥哥,宋清融……
现在恐怕是再也不想看见他了。
“1322病房,该注射了。”查房的医生推开病房的门。
周禾也将手机屏幕熄灭,进来的人他看不清,但声音却听着陌生:“你是谁?”
医生没有回答,自顾自地从柜子上拿出安瓿瓶,对「气味」现在格外敏感的周禾也一眼就看到他衣服上散开的Alpha信息素。
他几乎是下意识躲掉了医生靠近的手。
医生不解道:“干什么。”
“换个人。”周禾也欲言又止,看起来很排斥医生,视线却又不敢完全移开,像怕错过什么危险信号。
“你是Alpha,我靠近不了Alpha。”
医生莫名其妙:“我和你一样是个beta。”
“……为什么你身上有Alpha的信息素。”
医生不久前确实和办公室的几位Alpha聊了两句,医院这层没有Omega,几个大老爷们便不拘小节。
信息素也没那么好控制,除非是顶级的Alpha才能不流露出分毫,他身上自然会沾染到一些。
可是周禾也……
医生疑惑地拿起床边的病历:“Beta怎么能感受到信息素?”
“治疗副作用引发的超强感官力……”医生惊讶道:“你居然能用肉眼看见「气味」,所以你也能看到信息素?”
周禾也不想涉及当下的话题,只是一味地强调:“你出去,叫护士进来。”
但医生已经完全被他特殊的病历吸引住了,继续往下看:“药物滥用史?”
“啧啧啧,你一个Beta不会是为了男人吃了那种可以模拟成Omega发情的药吧,”医生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行了,快来打针吧,我一会儿还有事。”
周禾也还是坚持道:“你出去。”
病历本上并没有明说周禾也不能接触Alpha,医生有些不以为意,一把扯过周禾也的胳膊:“Alpha又怎么了?你又不是Omega,为什么还要介意Alpha?”
肌肤摩擦的触感瞬间放大百倍,周禾也像是被烫到一般,条件反射地将人甩开,输液管随着动作生生被扒出,血珠滴在洁白的床单上。
“别碰我——”周禾也怒目而视。
医生顿时有些生气:“你清高什么?一个不需要信息素的Beta居然还找了个Alpha,那这是打算为他守身如玉?”
“别做梦了,Alpha怎么可能会要一个Beta,你肯定会被抛弃的。”
对方毫不留情地戳破现状,如一记耳光扇在周禾也的脸上,他也被彻底惹火了。
“关你什么事情?”
周禾也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被扯破的针眼开始出血,沿着他的手背拖曳出一道妖异的红痕。
他一伸手,摸到了床边的钢笔。
“我需要谁,谁又抛弃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
1322的病房里猛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人体重重撞在金属床架上。
走廊上值班护士们还没反应过来,和玻璃器皿摔碎的脆响一起紧接而来的,是恐惧的惨叫——
“啊啊啊啊救命啊!”
下一秒,1322病房的门板被几位身强力壮的医护人员撞开。房间内的输液架砸倒在地,遍地的玻璃碴已经沾染上了血迹,医生几乎是爬过来:“救命!他、他疯了,快来人啊!”
他的身后,银色的笔身被高高举起,在透窗的阳光下泛着金属的寒芒。
“住手!快按住他!”
刚推进来的医护人员看见这一幕,一个箭步就冲上去钳住周禾也的手腕。
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周禾也摔在地板上,骨节撞出沉闷的声响,他痛道:“松开!”
“束缚带与镇静剂。”
“束缚带拿来!”
周禾也一回头,一片混乱的视线中,护士手中逼近束缚带与记忆中男人手持皮带弯腰向他走来的碎片一一重叠。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仿佛正在反抗的野兽,猛然看清了猎人枪口的反光。
“不……不要。”周禾也发了疯似的,一肩膀撞飞了按住他双腕的人:“不要绑我!”
“老实点,别动。”
医生毫不留情地钳住他的下颌,力道强硬地往上一抬,被撞开的医护人员趁机再次将他按住。
周禾也被迫仰起脸,视线恢复清晰的片刻,余光猝不及防捕捉到一道人影。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身体像被什么东西一下子抽走了全部的力气。
病房的门大敞,门外站着一个人。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静默得像一幅画。或许是听到了打斗声,又或许早已旁观多时。
周禾也瞬间忘记了挣扎,他跪在地上,只顾看着那双眼睛。
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像英格兰地区被晨雾浸透的湖泊,明明那么温柔的颜色,却还是能流露出他习惯了久居高位的淡漠,让人生出难以接近的错觉。
皮带咬紧了腕骨,银针扎入血肉,周禾也一眼就认出了宋清融。
睫毛微颤的一瞬后,喉结也不由自主上下滚动一圈。
他没想到三年未见,宋清融还愿意出现在他眼前。
医生们在身上投下重叠的阴影,如同手术台上方无影灯的变体,周禾也懵然不知,喃喃叫道——
“宋清融……”
宋清融迅速避开了视线,低头对身后的保镖道:“走吧。”
他离开的姿态随意而疏离,仿佛眼前的一切只是无意瞥见,与他毫无关系。
不是冷漠,就是没有感情。
对周禾也已经没有感情了。
“宋、宋清融。”
周禾也起身要追过去,他刚挣脱,双腿便一软,又跪在了地上。
医护人员:“小心!你的镇静剂已经起作用了。”
周禾也仿佛听不见,只顾往宋清融的方向靠去,满地碎玻璃扎进膝盖,很快又被眼疾手快的医护人员拖了回去。
“不准走,不准走……”周禾也咬破了嘴唇,偏执地用捆住的双手抓住地板,这次玻璃扎的是掌心:“宋清融你别走!”
宋清融没回头,他身边的贴身秘书韦妙却偷偷转身瞥了一眼。
刚刚在二少爷身后,她一直没敢抬头,此时看见病房里的场景,韦妙还是愣住了。
身为女生的韦妙很少用漂亮来形容男生,周禾也是唯一一个。
他是真的漂亮,看得见的漂亮。
以前在宋清融身边,韦妙见过很多次周禾也,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周禾也的长相,可每每看到时,心口还是会被惊一下。
正值晌午,暖黄色的阳光照进房间里,周禾也的肤色依然能白的泛出冷色。墨发,深眸,看向宋清融的目光却是滚烫的,眼尾和眼眶下至透着层薄红,染着桃花般的色泽,连带着左眼正下方的一颗朱砂痣都妖冶起来。
窗外的树影落在他的清瘦的身上,摇曳着粼粼的光,仿佛将他整个人都置身水中。
光影交织下,那张苍白的脸,白的那么白,黑的又那么黑,唯有一抹病态的红色,他跪在沾满鲜血的玻璃碴前……
简直像只阴湿的艳鬼。
“宋清融!”
周禾也嗓子些哑了,又唤了一声。
离开的脚步顿住了,韦妙识相地再次低下头。
宋清融终于肯侧过身,他站在一众黑衣保镖之间,长身鹤立,肩线凌厉,周身散发着不容侵犯的压迫感,看起来只想早点结束这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周禾也眼眶湿润了。
“你别走。”
眼前的景象模糊起来,声带也越来越发不出声音:“我知道错了……”
意识被麻醉药缓缓剥离的前一秒,他还是不甘心地看向宋清融。
“哥——”
麻醉的浪潮终于吞没所有意识,周禾也缓缓倒在身后医护人员的怀中。
没有人听见他最后说了什么,包括宋清融。
但周禾也被血染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咬出的字形,是宋清融最熟悉的。
“老板……”
保镖之一的卢卡斯小声嘀咕:“看一眼就走吧,飞机上您还说他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呢。”
韦妙心里叹了口气:“少爷,还走吗?”
她觉得大概是走不了了。
红底皮鞋最终还是跨进病房,将满地的玻璃碴随意踩碎。
“宋少爷?”
屋内的医生们看清来人:“您怎么进来了?这里太乱……”
宋清融蹲下身子:“把他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