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声音朗润如月,林枫染愣了愣:“你……说什么?”
青年道:“也没什么。”忽而抬眼似笑非笑,望着林枫染道,“却没想到,我宁某竟这般好福气!临死前还有位佳人相伴。”
林枫染听他说“临死”,可自己明明已将他救起,不禁疑道:“你要死了么?”
青年嘻嘻笑道:“刚才是要死的,现在么,不敢死啦!”他笑时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与他那未擦去的黑脸极不相称,看起来很是滑稽。
林枫染觉得此人言语轻薄,愠怒道:“什么敢不敢的,油腔滑调!”
青年笑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自然不敢死了!”
林枫染毫不客气地道:“你听好了,我姓林,双木林,现在,您老可以安心去了!”
青年哈哈大笑:“有趣!有趣!林姑娘,在下的名字,你也要记住啦,我叫——宁——”
他故意顿了顿,停住不说,林枫染不禁侧眼望向他。他一字一字郑重地道:“我叫——宁——宁大哥——”
“你——可恶至极!不可理喻!”
林枫染见他混没正形,气得想把他一巴掌拍进棺材板里。
不料,她还未发作,那青年已翻身跃下马车,正正经经地长身一揖:“多谢林姑娘,宁某告辞啦!”言罢,伸了伸懒腰,转身便走。
林枫染方才见他衣衫破烂,料想他受了重伤,没想到转眼间活蹦乱跳,忙在身后叫道:“喂,你没受伤啊?”
青年朗声道:“自然。”
林枫染心中忽然想到了什么,飞身一跃,拦到那人面前,伸出手道:“拿来!”
青年疑道:“拿什么?”
林枫染道:“少装糊涂,你干什么抢别人的烟花棒?”
青年无奈摊手道:“烟花放完了,先欠着,下次还你好不好?”
林枫染道:“我如何相信你?”
那人在衣服里摸了一阵,干笑道:“今天出门太急,忘带银子了。”
林枫染蹙眉道:“你,该不是想抵赖吧?”
青年搔搔头道:“要不……”伸手将头上束发的墨绿色发带扯下,头发立时垂下,“我现在真是身无长物了,这个你先拿着。”
不待林枫染反应,他已将发带塞到她手中,径自哼着小曲儿,扬长而去。
林枫染气得跺脚:“我要一块破布做什么?”
再抬头时,青年已倏忽不见。
林枫染重出江湖第一天,就遇到这么个轻佻放浪的浑小子,自己好事没做成,还被无端戏谑了一通,她心道,下次若见了这人,非狠狠揍他一顿不可。却听肚子咕咕直叫,她才想到,今日一路颠簸劳顿,到现在还水米未进,决定要好好犒劳自己一下。
她立刻择了路,向大街走去。此时华灯煌煌,十里笙歌。不远处的酒楼热闹非常,她快步走上前来。只见一幢巨型的四层木船靠在水边,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座建在水边的木楼。但见上方匾额黑底金字“花间酒”,在灯火中明耀若红,门里门外挤了很多看热闹的人。
“真想不到,绿绮姑娘也来了‘花间酒’。”
“是啊!要是我能替她斟一杯酒,哪怕立刻死了也愿意。”
“好不害臊!还没一睹芳容,倒是一睹醉汉了。”
人群七嘴八舌,不时传来哄笑声。
说起这绿绮,林枫染倒是听人说起过。她以前是京城的名伎,人如其名,自然是弹得一手绝妙好琴。据说,不知多少王公贵族,为了听她抚琴一曲,不惜豪掷千两,甚至为她争风吃醋,以致结下梁子。不知她何以出现在蛱蝶谷。
林枫染腹中饥饿难忍,管她绿绮红绮,先吃饭再说。她在二楼找了个座位,点了一只烧鸡、一盘切牛肉,几碟清爽小菜。饭菜一上来,她就痛痛快快地吃起来。
正低头扒饭间,忽听旁边桌子有了中年汉子道:“小二,我要麻辣熏鱼、八宝肉、香酥排骨、蟹黄包子、爆炒猪蹄、鹌子羹、芥末羊肚、麻婆豆腐、清蒸茄子、水晶蒸饺、宫保鸡丁、香葱油饼、红烧狮子头……”
听到那人报起了长长的菜名,林枫染抬眼瞧去,心中却是一惊,只见一个身穿布衫的髯客,满脸胡子眉毛肆意乱舞,好生面熟!正是她那日在九鼎山见到的怪人,当时场面纷杂,这人显然不认识自己。
不多时,杯盘碟子纷纷端上,转眼间,那怪客的桌上已堆了三层,只见他并不拿酒楼备好的木筷,却从随身的长布袋中掏出一对漆黑的铁箸,铁箸长如手臂,粗若食指,在他手中,夹菜捡肉,就像一副轻巧小木筷般,他对着满桌菜肴,吃得津津有味,对周围的喧阗热闹似是浑然不觉。
突然,酒楼中央的舞台一黑,紧接着筝鸣三声,嘈杂的看客立时安静,皆屏息凝神。只林枫染桌旁那怪客,大嚼特嚼,始终未抬起头。
舞台四周灯烛微微亮起,众人定睛望去,只见舞台中央坐着一人。林枫染纵是女子,也不得不注意到她,因为这人实在很美。隔着面纱,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一双美目,流盼有情,若是她肯摘去面纱,嫣然一笑,已足以颠倒众生。
她伸出纤纤素手,在琴弦上轻捻慢挑,粼粼波光从她指尖流泻而出,时而月入深潭,时而白云出岫。曲中意境,妙不可言。众人只觉飘飘渺渺,缱绻绵绵,连空气也是醉人的。
众人或酣畅豪饮,或轻和曲调,皆是流连忘返的神态,林枫染也觉意懒神散,手中的木筷愈发重了。忽然,寒光一闪,极速飞向林枫染,她侧身一闪,拂手甩开,但此时手力绵软,未能将物什拂开,却被紧紧缠住了。她定了定神,才注意是一缕极细的冰弦。
一道极强的劲力从另一端传来,林枫染被这劲力一提,竟凌空飞起,从二楼直向绿绮的方向飞去。众人此时醉梦相杂,以为是出助兴的节目,不禁鼓起掌来。
只听有人道:“这毛头小子,艳福不浅!”
“倒让他抢了去。”
“何时能轮到我啊?”
林枫染差点跌倒,好不容易站稳了脚步。只见眼前的美人款款道:“敢问公子贵姓?”那双眸子柔情如水,林枫染迷迷糊糊道:“在下免贵姓林。”
眼前女子的笑意渐深:“想必林公子,该是知道这里的规矩罢。”
林枫染定了定神:“恕在下冒昧,并不知。”
绿绮云鬓轻摇,柔声道:“不知林公子,可否赏脸陪奴家饮一杯酒呢?”
林枫染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心中惴惴,只得拱手道,“还是算了,在下不喜饮酒,先行告辞。”说着转身便走。
身后那人低声道:“等等,林公子,这冰弦还在你手上吧。”
林枫染只得转过头,将手中冰弦交给绿绮。不料,她立刻伸手拉住了林枫染的手臂。众人瞪大了眼睛,看着台上的两人。一个是年轻男子,拔腿想跑;一个是娇柔的女儿家,却强拉硬留。这个画面,多少有失体面。
座中有人酸道:“绿绮姑娘只怕寒了爷们儿的心,我们几个费尽唇舌,姑娘也不搭理一句的。”
“就是啊,为什么偏偏对这臭小子赏脸?”
“依我看,这人分明是个草包,从头到脚冒着傻气。”
众人已喝得醉眼迷离。
绿绮缓缓斟满了一杯酒,递与林枫染道:“公子可听说,蛱蝶谷的传说?”
林枫染乖乖地接过酒杯道:“在下孤陋,并不曾听说。”说着呆呆一笑,正欲饮下,突然,风中一震,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林枫染手中之物尽成碎片,酒洒了满地。脚下豁然敞开,她整个人跌入了黑洞中。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再醒来时,林枫染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头有些痛。灯影重重,有个人在桌边自饮自酌,白衣的背影颀长,杯杯一饮而尽,似有无限惆怅。林枫染眼前朦胧,看不分明,叫道:“绿绮姑娘?”
那人轻笑一声,并不答话。不知何时,一坛酒已被饮尽。良久,忽听那人低吟道:“金钗宜沽酒,环佩作琼浆。明灯长相忆,莫问是吾乡。”
那声音听来朗月清风,林枫染却陡然一惊:“你……你……”
那白衣青年转过头来,微笑道:“别来无恙啊,林姑娘?”
林枫染只觉眼前,漫山竹林,潇潇千落,不禁一怔。口中却是不饶人的口吻:“怎么又是你?”
他戏谑道:“是啊,宁某与姑娘有缘。”
他这不羁的神情,给人一种错觉,林枫染不敢相信,眼前此人,正是刚才落寞饮酒之人。
林枫染问:“喂,这里是何处?”
青年道:“自然是在舟中。”
林枫染问:“还在‘花间酒’吗?”
青年道:“不错。还有啊……”
林枫染道:“什么?”
青年道:“在下有名字的,姑娘忘了吗?”
林枫染一想到“宁大哥”,冷冷道:“平白占人便宜,好玩的很么?”
青年嘻嘻笑道:“不敢了,还未请教林姑娘芳名。”
林枫染道:“林枫染。”
青年叹道:“枫林尽染,美极!在下宁穆,端严肃穆的穆。”
林枫染冷笑:“倒是白白浪费了这名字。”
宁穆朗然大笑,转眼间又抱了坛酒。
林枫染正色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宁穆抱起酒坛斟了一碗,递给林枫染:“他人因果,姑娘何必挂怀?方才未喝的酒,现在可以喝个痛快了。”
林枫染皱眉道:“我不喝酒的。”
宁穆幽幽道:“你方才不是要喝……”
林枫染揉了揉发痛的头:“方才,不知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