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缓缓停靠,陈楚平从座位上站起来,背起洗旧泛白的帆布包,取下行李箱,跟着人流一步步往前走。男人走在他的前面,距他半米的距离。
车门开启,闷热的空气扑面而来。踏上站台的一瞬间,陈楚平的心猛地一跳——他终于到了A市,那个只出现在他梦里的城市。
站台上人潮涌动,广播里播着他听不清的站内广播,陈楚平下意识跟紧男人的脚步,生怕跟男人走散。
“这边走。”男人回头轻声指引。
高耸的玻璃穹顶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照着他土气的身影,行李箱的轮子在光滑地面上发出滚动的声音。
陈楚平的视线不由自主上移下移、左右扫视,想把眼前的一切都收尽眼睛里。
“第一次来A市?”男人见他这样,微微一笑。
陈楚平点点头。
“跟我走吧。”男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几乎带着爱怜。
乘坐自动扶梯时,他紧张地抓紧了扶梯扶手。扶梯缓缓下降,站内的巨大广告牌、商店橱窗和无数面孔从他眼前掠过。
出站口处,人流涌动。陈楚平跟着男人穿过验票闸机,眼前豁然开朗——A市的夜色铺展在他眼前。
川流不息的车辆、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匆忙的行人,这一切都比他想象中更加喧嚣、更加繁华。家乡最热闹的夜市与这里相比,简直就像是小溪与大海的差别。
“我的车在那里。”男人指向路边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车旁站着一位身着制服的男人。
陈楚平的目光扫过那辆线条流畅、在夜色下泛着幽光的黑色轿车,心想这辈子没坐过这么高级的车。
两边车门开着,男人先坐上去。
候在车门旁的司机彬彬有礼上前,要帮陈楚平放行李箱,陈楚平下意识抓紧拉杆。
“谢谢,我、我自己来就好……”
“没事,我帮您。”
司机目光温和而坚定,陈楚平只好松了手。对方做了一个请上车的动作,陈楚平略微弯腰,放轻动作钻进车内。
司机将陈楚平的行李放进后备箱,也上了车。
陈楚平想关车门,下意识地就要去拉车门,却发现它纹丝不动。
他愣了一下,又试着用力推了推,车门依然紧闭。陈楚平有些茫然,这时一只温热的大手附在了他的手上。
“别动。”男人低沉的嗓音响在耳边。
陈楚平不明所以。
司机扭头笑道:“这是自动门,不用人关,你看——”司机按了一个按钮,那个车门便自动合上了。
陈楚平有些尴尬。
司机安慰他道:“第一次坐吗?没事。很多人第一次坐也不知道怎么关车门。”
陈楚平点了点头,悄然坐直了身子。
男人道:“金师傅,小妤在家吗?”
司机点头:“在的,小姐原本是要来接您的,但是后来又改了主意,不知道为什么。”
“是我让她不要来的。”男人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金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道:“先生今天坐高铁累着了吧,早知道我就去接您了,B市开车也不远。”
“没事,我是临时计划回来的,你来接我一来一回太麻烦了。”
“对了,先生,明少爷今天回来了。”
男人睁开了眼睛,顿了半晌,轻哼一声,“他还知道回来……”语气似乎不满,表情却是明显的开心。
过了一会儿,男人又道,“他们没吵架吧?”
“没有,怎么会呢。”
陈楚平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男人扭头跟陈楚平解释:
“我大儿子,大你两岁,今年刚大学毕业,正在折腾一家初创公司,他从上了大学就搬到外头住,不怎么回来。”
他将手扶额,有些头疼的样子,“一回来不是跟他妹妹斗嘴拌嘴,就是跟我要钱,一点不如他妹妹省心。他那个公司烧钱得很,完全是个无底洞。
“不过,”男人顿了一下,又道:“开公司确实挺烧钱的,这也没办法,好歹他能有些正经事干。这次回来估计又是融资的事,我啊,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虽然是抱怨的话,却充满了宠溺。男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孩子是个混世魔王,脾气不大好,还有些霸道,你要是碰到他,不要同他说话,要是他为难你,你也别放在心上,不要理他就是了。”
陈楚平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在宽大柔软的真皮座椅上挪了挪屁股。
车子缓缓驶入一条绿荫掩映的私家道路,街道两旁花木扶疏,路的尽头,有一栋高墙围起来的建筑,墙边栽着翠竹,有蔷薇从里面簇拥出来。
一道大铁门将车拦在门外,一个身穿制服的男人从门卫室出来开了大门,司机把车开进院子里停好,陈楚平跟着男人下了车。司机下车打开后备箱给陈楚平拿了行李,然后上车把车开走。
穿制服的门卫接过男主人的公文包,又来接陈楚平的行李箱,陈楚平握着拉杆道:“谢谢,我自己来就好。”
门卫看向男人,男人微微点了点头。门卫便不再坚持。
他们向那栋别墅走去。忽然,厚重的大门被打开,一个白色的身影从房子里面飞奔过来。
是一个女孩子。
陈楚平只觉眼前一亮,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心神一震。眼前的女孩简直太漂亮了,明眸皓齿,五官精致,无可挑剔,长发如乌黑瀑布,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优雅、轻盈、神秘。他这辈子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孩子。
“爸爸,我等你好久了。”女孩扑进男人怀里。
“站好,有客人在。”男人推开女孩。
女孩不高兴的嘟了嘟嘴,乌黑的眼珠转了转,不情愿地看了陈楚平一眼,然后转过头去,不再理会。
女孩对男人道:“我刚刚在练舞,听见你车喇叭的声音,就跑下楼。爸爸,你看——”
她说着,抬起一只脚,脚背弓起一个柔美的弧度,舞鞋的系带缠绕在纤细的脚踝上。“我鞋都没来得及换。”
“我高中三年你都在日本,每年只回来一两次,现在你好不容易结束任期回国,却不先来看我,跑去B市祭祖,那都是些死人了,有我重要吗?你还不让我去接你……”
说着她睫毛轻颤,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
“好了,”男人把女孩搂进怀里,“有客人在,像什么样子。”男人用手帕轻柔地拭去女孩脸上的泪珠。“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女孩眼睛看向陈楚平,抽噎着道:“爸爸,你干嘛带一个陌生人回家,多危险啊。”
男人道:“他叫陈楚平,也是A大的,是你的校友。”男人低头附在女孩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话,女孩破涕为笑,止住了泪水。
她看向陈楚平,礼貌笑了笑,道:“我叫聂思妤。”
聂思妤。陈楚平在心里轻轻念着这个名字。那男人也姓聂咯。
高铁上,男人说要带他回家后,让他出示了身份证和录取通知书。检查完他的证件后,男人才带着歉意的笑容对他说:“抱歉,我工作比较特殊,得先确认一下才安心。”
末了,男人补上一句:“你本人比你身份证上的照片帅多了,看来你不太上镜啊。”
总之男人是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却还不知道男人的名字,他也不敢贸然询问。事实上,一路上陈楚平都有些惴惴不安,担心自己遇到骗子,最坏的情况是被拐卖至偏远之地“嘎腰子”。
但男人身上那份沉稳内敛的气质,却又像一剂定心丸,奇异地令人信服和心安,他打算赌一把。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已初步判断眼前的男人绝对不是一般人,说不准就是四姑婆口中的他的贵人。
父女二人这时同时像他望过来,眼神中似乎带着某种默契,仿佛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密谋。不知道为何,这一幕叫他心里一颤,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们进去吧。”男人道。
聂思妤挽着男人的胳膊走在前面,陈楚平跟在后面。
走进别墅大门,仿佛一下子从一个世界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门厅宽敞,大理石地面映照着头顶璀璨夺目的水晶吊灯。左侧墙面是一幅巨大的绘着自然风光的刺绣画。右侧架子陈列着各种具有异国情调的艺术品。
穿过门厅,进入主厅,愈加豁然开朗,挑高的天花板,高吊的水晶灯,宽敞的空间,几组古典与现代风格完美融合的家具错落有致地排列着。真皮沙发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大理石茶几上摆放着精致的瓷器,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主人的品味和财富。墙上,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旁边则悬挂着一幅中国传统山水画。
眼前的精致典雅、富丽堂皇让陈楚平震撼、局促、自卑,他有些手足无措,感觉自己像个误闯了宫殿的乡巴佬,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比出高铁站时更加强烈。
副厅里传来沉闷而古怪的撞击声,被隔绝主副厅的半高镂空墙体书架遮挡,陈楚平透过书架缝隙往里瞧,只瞧见一个**上身的高大背影,似乎是在打拳,聂思妤道:“别理他,那是我哥哥,他很危险的,你可要离他远点。”
陈楚平点了点头。这是他第二次听到类似的提醒了。
一个穿着围裙的妇人迎上来,“先生,您回来了。晚饭准备好了,现在开始用饭吗?”
男人点了点头,指了指陈楚平,“这是我带回来的客人,先把他的行李箱放到客房去吧。”
站他们身后的门卫闻言再次来接陈楚平的行李箱,陈楚平这次给他了,门卫扛着行李箱,提着帆布包上楼去。
穿过长廊,来到餐厅,餐厅宽敞明亮,氛围温馨,可容纳二十几人就餐,还配有专业厨房和酒窖。
男人在那张长方形实木餐桌旁先落座,聂思妤挨着男人坐下,陈楚平想了想后,还是坐在了男人对面。
聂思妤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子,“坐在那里,我要好好看看你。”
陈楚平望了望男人,男人点点头。
陈楚平再次落座,不一会佣人端上了食物。摆在自己面前的食物是西餐,陈楚平没吃过西餐,不会用餐具,他望着银盘里的牛排发呆,肚子已饿得咕咕叫,不知道对面的人听到了没有。
看男人慢条斯理地拿起刀叉切了一小块牛排放进嘴里,陈楚平有样学样地也切了一块,差点没把盘子里的牛肉掀飞。
聂思妤看在眼里,很想笑出声,被男人一个眼神制止,她立即收敛了笑容,移开目光。
“爸爸说,你们是在高铁上认识的。这么说来你们才认识几个小时。我爸以前可从不带陌生人回家,所以我有些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陈楚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男人优雅地用帕子擦了擦嘴,替他回答:“他在高铁上发表了一番对政治和外交的看法,小小年纪很有见地,我很欣赏。再加上,我觉得你也该交交新朋友了。”
聂思妤的表情闪过一丝破碎,但笑容未落,“爸爸是想说,我该交个男朋友了吧。”
男人耸了耸肩,“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生了你哥哥了。”
“原来爸爸是想当grandpa了。但妈妈是二十岁才生下哥哥的,我还差两年呢,说起来,哥哥年纪才是真不小了,你还是先把希望放在他身上吧。”
男人摇了摇头,笑笑并不说话。
聂思妤噘嘴道:“一辈子陪着你不好吗?”
男人道:“就是希望你一辈子陪着我,才把人带回来。”
听到这里,陈楚平已经差不多明白意思了,这是想让他当上门女婿啊。他有些如坐针毡,很显然,聂思妤没看上他,如果他也有意就罢了,问题是他是被男人忽悠到这里来的,对这一切根本没有心理准备。看父女二人的谈话,压根没把他的意见当成一回事,仿佛他是否愿意根本不重要似的。
聂思妤把目光转向陈楚平,看到对方笨拙地使用刀叉跟一块牛排较劲,她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
一个典型的寒门子弟。
她明白爸爸把他带回来的目的。古有“榜下捉婿”,今有“豪门择婿”。
他们家有钱有权,已经不需要嫁女通婚来保持财富和地位,他们更加重视的是下一代的基因优化。
陈楚平外形出众,即使带点寒酸,稍加包装也能人模狗样。最重要的是,他拥有考上A大的头脑,这一点至关重要。
正因他出身寒微,没有优渥家境铺路,能考上A大,完全是凭借自身硬实力。他必须展现出更强的韧性与才智,才能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高考这场极致的赛马测试,已经证明了他的潜力。
从智力、外貌、身高来看,他都属于“优质基因”那类,确实有遗传收益,这样看来,陈楚平确实是个值得考虑的人选,她有些理解了爸爸的做法。
她露出礼貌的微笑,“你是哪里人啊?”
“德伦市光明县陈家村A组。”不带犹豫地,陈楚平把户籍所在地都给报出来。
既然底层的出身根本无法隐藏,就索性大大方方地表露出来,反正对方也看不上他,这么一想,他反倒没了心理包袱,坦荡自在起来。
“你们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吗?”
陈楚平笑道:“好玩的东西可多了,舞狮子,唱山歌,十里长街花灯会,多得很。”
聂思妤来了点兴趣,“十里长街花灯会是什么样的?”
陈楚平道:“元宵的时候,我们那里有条十里长街,整条街都会挂满各色花灯,然后会有游行的队伍,队伍中间有几人抬着一顶轿子,轿里驮着一个花魁,从街头走到街尾。”
聂思妤惊奇道:“真有趣!那轿子里的花魁一定长得非常漂亮吧?”
陈楚平道:“也不一定吧。”
“什么意思?”
陈楚平道:“这么说吧,我就扮过花魁,你觉得我漂亮吗?”
聂思妤噗嗤一笑,“真的假的,男的也可以扮花魁吗?你可别骗我!”
好吧,都是他编的,他没扮过花魁,但胡说八道被拆穿也没什么,反正他只是想哄对方开心。
聂思妤饶有兴味打量起他五官来,“嗯……虽然你是男的,但如果认真打扮一下,说不定还真有几分姿色呢。”
陈楚平无奈道,“真是好眼力,这都能看出来。”
聂思妤咯咯直笑。
男人道:“吃饭。”
聂思妤吃了两口,又问:“爸爸说你也是A大新生,你是什么专业?”
“英语,你呢?”
“巧了,我也是英语。”
“真的吗?”
他记得男人说过女孩专业跟他不同的呀。
“骗你的。”聂思妤噗嗤一笑,“我是艺考生,学播音主持的。”
“难怪声音这么好听,口条这么很顺,你天生是个做主持人的料。”
一番谈笑下来,晚餐在融洽的氛围中结束,陈楚平感觉自己毕生的幽默与机智都在这顿饭里用光了。他有些累并兴奋着。
聂思妤起身,笑盈盈地提出邀请,“明天,我们一起去学校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