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橘色烛火迎风而动,言昱安冷白的脸上仿佛被光影勾画着墨,他下颌线紧了紧,幽暗眸光中藏着难以倾吐的心思。
一时间屋内气氛凝滞,他掀眸,望向烛光中那张清艳容颜,喉结动了动,“莫要怕,回京后万事都有我在。”
陈英不敢看他,微微侧过脸,盯着地上两人影子愣愣出神。
好半晌,她才开口说,“回京后,你能不能帮我瞒住所有人,就当我从未去过云州,你和我……也没有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他忽然凑近陈英,微凉指尖勾起她瘦削的下巴,“是你明明爱慕我,却又不肯对我托付终身的关系么?”
“不是这样的。”陈英避开他的手,眼底闪过一瞬惊惶。
等到她努力平复心绪后,再次对上言昱安沉沉眼眸,她的心又像被巨石压得喘不上气。
烛光飘荡,照亮女子清艳容颜,也照亮她眼底无尽的凄惶,“君如天上月,志与秋霜洁。妾似阶前草,纵芳姿,雪压霜欺后碾作尘泥。”
“阿英,休要轻贱自己。”
言昱安皱起眉,烛光中他的眼眸,因怜惜而显得温柔,“你不是草,我也不是什么月。”
陈英一愣,随即脸上浮出一丝苦笑,这笑容凄美而渺远,更是近乎漠然的决绝。
她忽然抬眼迎上他的目光,然后慢声道:“你怎就不明白呢?当初是我得知你要远赴边关,我才求你带我同行,我唯一目的便是回云州寻亲。这一路上几番遇险你救过我,我也替你挡过刀算是两清了。最后还是你帮我寻到父亲下落,我也用清白之身报答你了。”
她弯起唇,扯出一丝冰凉笑意,“这般算来,你和我已是两不相欠了。”
她眸中映着烛火,幽亮而沉静,却又仿佛覆上一层寒霜。冰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她一字一句地说着话。
明明还是这张姣丽的容颜,也明明还是那个满心痴恋他的女子,不久前还与他床榻缠绵,圈着他脖颈,眼底含泪一遍遍倾诉着她的情思。
悲喜交织,彻夜缠绵倾诉不尽缱绻衷肠,分明是为爱痴狂,刻骨铭心的地步。
余音犹在耳畔,卧榻相拥的温存还不曾消散。此刻她却站在他面前,用这般冷漠决绝的语气对他说出这番诛心之言,要与他一刀两断,恩断义绝。
言昱安自出生以来,便是众星捧月的存着,又因年少成名,即便是那些京中贵女,在面对他时也是眼波流转,含羞带怯。她们或是迷恋于他俊美无俦的姿容,或是倾慕于他惊才绝艳的风华,而他素来是不屑的。
君子立于世,当尽忠孝节义之事,他从开蒙读书起,便谨记不得将儿女私情放在心上。
而此刻,他竟从一个女子身上,看到这般冷酷绝情的一面。
言昱安眼底凝结着寒霜般冷峭,静静盯着陈英。
好半晌过后,他宽袖下手指蓦地收紧,声音却很轻,好似斜风细雨般,用飘悠且微凉的语气说,“阿英,两不相欠不是由你说得算。”
说罢他宽袖一甩,转身朝外间走去。
望着那人悠然闲适的背影,忽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陈英气得浑身发颤,一咬牙冲着他背影,大喊道,“那又如何?今后若遇到合适的郎君,我自会嫁人的。”
言昱安似是充耳不闻,清淡眸光往桌上一扫,然后他伸出手,拾起一枚茶杯。
那杯茶,可是自己方才喝剩下的啊。眼看茶杯就快凑到他唇边,陈英愣怔了一瞬,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就见言昱安掀唇饮了一口。
烛光下,青瓷杯盏在他如白兰般的指尖上,轻轻婆娑转动。言昱安蹙了下眉,泛着水光的唇瓣蓦地一弯,那一笑如朗月入怀。这画面实在太美,陈英只觉呼吸一窒,双臂肌肤犹如千万只蚂蚁爬过,酥麻又发颤。
瞬间一股热意从脖颈蹿上来,陈英飞快地涨红了脸,她羞恼地看了言昱安一眼,他难道不知道那是她喝剩下的茶水吗?
抑或是他明知是她喝过的,如今竟是丝毫不再避讳,两人已是不分彼此的关系了?
他……他究竟想置她于何地?
此时,金色烛光沾染在言昱安半侧眉尖眼上,随着他再一次垂眸饮茶的动作,光影在他脸上交错变幻着,可他不管是神态,还是举止,都是那么雍容温雅,便是润湿过的唇角,也不曾减损半分端方,反倒是添了几分不拘形迹的悠然。
陈英不敢再看他,微微避开的视线,落在桌上摆放的两副木箸上。木箸尾端阴刻着连理枝纹式,枝叶间还有两只翩跹蝴蝶,相追相随,栩栩如生。
陈英愣愣地看着,默了会儿,不知为何,她鼻尖一酸,泪水很快蓄满了眼底。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仰起脸,不肯让眼眶中泪水滑落下来。她咬了咬牙,仍是不肯退缩,“将来我若是嫁人了,难道堂堂侯府世子爷,还会觊觎他人之妇?”
见他眸底终于有痛色闪过,陈英心里却有种鲜血淋漓的畅快。
她掐着手心,一步一步朝他逼近,“自古以来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哪怕百代过客,千古一律从未改变过。我出身卑微,哪怕将来嫁个贩夫走卒,在世人眼中也是般配的。”
“不要再说了。”言昱安捏着杯盏的指骨隐隐泛白,周身气息压抑至极。
“若不是姑姑在侯府,我是绝不会同你回京的。”
话音急促,陈英呼吸还没喘匀,便听见一声清脆的瓷片碎裂声,下一瞬她便被男子按着肩吻了上去。
她下意识想要挣扎,换来的却是被男子按进胸膛里,牢牢禁锢。几番挣扎无果,她早已泣不成声,最后也只能由着他去了。
他的吻炽烈滚烫,顶开女子唇舌,在方寸间肆意索取,不放过她每一瞬气息,似乎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将怀中女子吐出的诛心之言啃噬干净。
他的吻渐渐深入,湿热呼吸纠缠着,仿佛要将她融化。
陈英闭上眼,泪水终于顺着面颊滑落下来,她心颤不已,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分崩离析。
唇齿间吮吸到咸涩泪水,言昱安浑身一僵,只觉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下,急促呼吸间心口像针扎般生疼。
缓缓松开了手,言昱安便对上一双漠然空洞的眼眸,里面没有一丝情动,有的只是山寒水冷般的寂灭。
“回京后,言大人打算如何安置我?”
“是了,堂堂侯府世子爷未娶妻就先纳妾,应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若是担心将来议亲被岳家挑眼,不如置办一处外宅先将我藏起来,等到大人娶妻后,再领我进府叩拜主母也是一样。”
她语调轻缓,却未曾觉察到她每说出一个字,面前男子眼神就黯淡一分。
话音落下后,屋内却是一静。
昏黄烛光落在陈英泪水斑驳的脸上,竟添了几分凌冽的凄艳美感。
她还想着要再说点什么,却未曾料到,言昱安忽然说了句不相干的事,“你父亲的事,我并非有意要瞒着你。”
陈英微愣,抿着唇半晌才说,“不论如何,你帮我查到父亲消息,是我该谢谢你的。”
明明是隆冬时节,却不知从哪飞来一只灰扑扑的蛾子,先是绕着暖炉上下扑腾,像着了魔般始终不得其法。然后竟是调转方向,直直扑向烛台。
火光闪动一瞬,飞蛾便直直跌落在烛台下,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那残破的翼翅颤了颤,最后一动不动。
陈英默默凝视许久,忽然又开了口,“面对如你这般的郎君,这世上恐怕没有哪个女子不会动心。哪怕是**于你,对我而言却是心愿得偿,我并不后悔。”
言昱安眸光沉沉,烛光照亮他半边侧脸,勾勒出一道若明若暗的光影。他眼底情绪翻涌,一时复杂难辨,声音涩然道,“既如此,你为何……”
“若是我答应做你的外室,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孩子?不用计入侯府的子嗣,只单单属于你和我的孩子。”陈英红着脸,打断他的话。
言昱安心头大颤,定定地望向她。
在对上那双满含期盼的,泪光闪闪的美眸,他终是轻叹一声,声音滞涩道,“好,我答应你。”
陈英心头一喜,下意识仰头看向他。
她没有想到,他会这般轻易答应她所求。也是了,于他而言,不过是允她生下一个拥有他血脉的孩子,而他将来会有妻妾为他诞育更多子嗣。她的孩儿除了血脉,甚至都不必继承他的姓氏,也无需受侯府半点恩荫教养,那是一个完完全全只属于她的孩儿。
这么说来,即便是此生不嫁人,她也不会孤苦伶仃。
即便是将来言昱安娶妻生子了,她甚至都可以带着孩子离开京城,寻一处安身之地,再以孤儿寡母的身份自立门户了。
这么说来,即便她此生不能与他长相厮守,他也是默许了?
陈英越想越是欣喜,也越觉得心中有愧。好半晌,她垂下眉眼,轻声说,“于我是不打紧,但你还有仕途名声,这一路上我还是扮作小厮,至于回京后要如何掩人耳目,我们还得另寻办法。”
饶是应了她所求,可涉及他名声,陈英还是不忍心损了他的清誉。
这时候,言昱安双手撑在桌上,缓缓站了起来。
见陈英眉头微拧着,正陷入沉思,他垂眸掩去眼底黯然,忽然抬头一瞬不瞬地看向陈英,声音沉缓且温柔说,“阿英,宁可要一个我的血脉的孩儿,都不肯与我白发相守。莫非将来打算去父留子么?”
这一问太过突然,也太过洞悉无遗。
明明还在思索着如何顾及他的名声,他却是冷不丁反将了她一军,将她那点隐秘心思一语道破。
陈英僵了僵,瞬间涨红了脸。对上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她的目光不自然地游移了。内心一阵慌乱过后,她最终还是低眉敛目,咬紧唇瓣一声不吭。
言昱安仍在看她,默了会儿,他轻叹一声,朝她伸出了手。
指腹轻抚过她微红的面颊,他唇边漫上一丝笑,这一笑温煦如阳,刹那间乌云退散。
“真是个傻丫头。”
宁肯做个无名无分的外室,都还惦念他的仕途名声。他用手指刮过她的鼻尖,目光却落在她被咬得嫣红的唇瓣上。
手指一顿,然后缓缓下滑,微凉指尖在她唇瓣上来回轻碾,指腹上柔软触感,瞬间令他眸色一暗,浑身僵了一下。
不等陈英反应过来,他已不动声色收回手,拂袖朝着门外走去。
可刚拉开门,凉风袭来,他突然喉间一紧,掩着唇低咳起来。
听到他的咳嗽声,陈英情不自禁,快步朝他走去,攥住他的一片衣角。
言昱安背脊一僵,回头望向抓着他衣裳的小手,视线缓缓上移,落在眸光盈盈,满脸担忧的少女身上。
此时烛光飘荡,满室流光冉冉,光雾漫漫,壁影忽隐若现,他的身影似是镀上一层金粉,不停变幻闪烁着,衬得那张雍容清逸的脸庞,那一袭白衣,愈发不食人间烟火,不染尘俗。
此刻,夜风吹卷他宽大衣袍,像一只翩然欲飞的仙鹤。
扑面而来的寒风,顷刻将陈英吹醒,她望着眼前翩然若仙的男子,愣怔片刻后,蓦地又松开了手,然后悄无声息地后退两步。
言昱安始终沉默着,看着她一举一动,“夜深了,阿英早些歇息吧。”
他觉察出她退缩时那股苦涩情绪,已经被他深深掩藏。他稳了稳心神,然后头也不回地踏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