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陈英正在屋内沐浴,麦冬虽未经人事,但也大抵是知晓些事。替陈英褪下衣衫,看到她身上斑斑点点的红痕,还是忍不住倒吸了口气,也难怪姑娘会伤心委屈,这简直不是人遭的罪。
“姑娘,我去取些药膏过来。”麦冬心里忍着气,帮陈英梳好发髻,便出了门。
偏偏好巧不巧,麦冬正要去前院寻王大夫要些药膏,却在前后院相连的垂花门下,碰见赵双宁施施然过来了。
麦冬先是一愣,脑中还在想着府上何时来了这么个貌美姑娘,就见那貌美姑娘脚下一滑,竟然朝她直直撞过来。
麦冬还来不及反应,脚下一崴,被撞得跌坐在雪地上。顿时脚下钻心的痛,可她还没痛呼出声,便听见一旁主仆刻薄的话语。
“哪里跑出来的贱蹄子,走路都长眼睛吗?”
丫鬟将赵双宁堪堪扶稳,上去便朝麦冬啐了一口,“若是伤着我们姑娘,你这贱命都不够赔的。”
赵双宁抿了抿唇,她心里其实很清楚,方才为维持住弱柳扶风的走路姿态,她脚下不慎踩到冰渣子,所以才险些滑了一跤。也幸好面前过来这个丫鬟,为避免跌倒难看,她才朝那丫鬟撞了一下,自己好借力站稳了脚步。
毕竟她还有要事未办,还是免生事端为好。
她拉了拉忠心耿耿的丫鬟,笑容温婉,“算了,叫她长点记性,下回注意些便是了。”
听到对面主仆二人的话,麦冬心里委屈极了,一时间又百口莫辩,含着泪爬起来正要离开。那丫鬟却是个嘴巴厉害的,仗着有主子撑腰,气焰嚣张地瞪向她,“亏得我们姑娘心善,你还不快过来磕头道歉。”
“你们城主府的人,都是这么没规没矩,贵客到了竟然半天都不出来接待。”
说到今夜这一趟过来,赵双宁本就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那言昱安此刻正在赵府参加酒宴,脱不开身,她正好趁机来府上,探一探他口中的内人,究竟是真是假。
当着酒宴上众多宾客,她的祖母舍下脸面,当众请求言昱安将她带上一同去京城,可倒是好,竟然被言昱安当众回绝。而这回绝的理由,竟然是……
“内人性子骄纵,怕是容不下旁人同行,还请老夫人另寻办法。”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在场众人又怎会听不出言昱安的话外之意,就连平日里总和她看不对眼的族妹,听到这话都险些绷不住笑出声,那眼神更是嘲讽至极。
赵双宁神思一收,瞥了眼地上正颤颤巍巍爬起身的丫鬟。突然,她唇角微勾,轻声细语说,“听闻言大人不日便要回京,我恰巧也要前往京城探亲。听言大人说有女眷同行,到时候刚好能与我做个伴呢。”
顿了顿,她往前走了几步,扫了眼内院景象,上扬的语调颇显倨傲,“不知言大人的内眷居住何处?我带了些薄礼,专程前来拜会她呢。”
可赵双宁一向眼高于顶,丝毫没有将眼前的小丫鬟放在心上,自然也没注意到她话音方落的一瞬,麦冬脸色微变,不自觉地朝着陈英的屋子望了一眼,然后迅速垂下眼睑。
赵双宁见她不作声,也不愿多费口舌,径直便向后院走去。麦冬却是心里一急,忙喊住她,“姑娘她病了,刚刚才歇下。”
闻言,赵双宁眼睛一亮,脚下步伐加快,她边走边往后院里肆无忌惮打量,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几分。
“那我可来的正是时候,刚好给你们姑娘探病。我这儿刚好带了支野山参,正好派上用场。”
说着,她用眼神示意身边的丫鬟,那丫鬟立即上前,将礼盒往麦冬怀中一塞。
麦冬是个实诚的,并未察觉赵双宁如何巧舌如簧,反倒是觉出对方几分好意。就这么领着主仆二人,前往陈英的住处。
刚一跨进门,便觉暖意袭人,满室馨香。
赵双宁抬眼一扫,便看出屋内燃的竟是上好的银丝炭,即便是在赵府后宅里,除了她祖母,也就只有她母亲,赵府的当家主母房中才有这银丝炭。
哪怕她是赵府里嫡出的姑娘,每月用例都够不上用这银丝炭,而言昱安身边,区区一个侍妾房中,不光用着昂贵的银丝炭,而炭炉数量还不止一个。
视线一转,见内室床帐半垂下来,一截雪缎宽袖堆叠在手肘处,露出女子纤细白皙手臂。似是察觉到有人进来,那手臂微微抬起,将帘帐撩开些许。
“姑娘身子可觉得好些?”赵双宁率先开了口,脚下却没有丝毫犹豫,笑吟吟地朝床榻边走去。
陈英乍然听出是陌生声音,她暗暗吃了一惊。忙从床榻上坐起身,谁知一下岔了气,连连咳嗽起来。嗓子本就嘶哑红肿,这样一顿咳嗽,她竟是疼得两眼直冒泪花。
麦冬连忙将礼盒搁在桌上,倒了杯水递到陈英手中。
陈英垂眸饮了口茶水,这才抬眸看向来人。两两相望,不过一瞬间,彼此都认出了对方。
万法寺,济生堂。
那日带头刁难她的,正是眼前之人,赵云君的妹妹,赵双宁。
陈英视线却定在赵双宁妆容精致的脸上,然后冲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表示自己说不出话。
赵云君自然也将她认出来,面上表情一下子僵住,她讪讪地笑了笑,眼底闪过一瞬慌乱。
“姑娘身子抱恙,可得好生歇息。”
赵双宁悄悄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语气关切说,“言大人不日就要启程回京了,姑娘若是抱病上路,想来也是辛苦的。”
闻言,陈英蹙了蹙眉。
又见赵双宁朝她带来的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立即搬着一个凳子过来。赵双宁坐下后,用帕子捂着嘴,娇羞一笑,“也不怕姑娘笑话,我今日前来,其实是有事相求于姑娘。”
见陈英面色不为所动,她又继续说,“我叔父在京城任职,家中祖母年迈,时常思念亲人,便要我去京城代为探亲。今日祖母开口,想让言大人在回京路上,对我多加照拂。”
陈英的视线从她精致妆面,再到满头华贵钗环,微微凸显玲珑身姿的薄衫上轻轻掠过,然后淡淡移开视线,借着嗓子不便说话,她只管默默听着,并不做声。
赵双宁似乎也才想起她嗓子哑了,也不再指望她开口。
只默了会儿,她将心里的盘算捋了捋,然后便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对陈英说,“今日言大人在我府上,他提起了姑娘你呢。说你平日性子骄纵,担心你会在回京路上为难于我。先前在万法寺,我不知你身份,的确说些了让你为难的话,你可千万不要与我一般见识啊。”
说到这里,她起身朝着床榻上的陈英,盈盈一拜。
“实不相瞒,我是专程来向姑娘负荆请罪的。”说到最后几个字,她语调轻缓,咬字却是刻意加重。
她就不相信,她姿态摆得这么低了,陈英还能怪罪她不成。
若是陈英借坡下驴,那后面她再提议结伴前往京城,想来是不好拒绝了。
陈英自然不知她心里在打什么注意,但是听到她说言昱安在赵府赴宴,居然提到了自己。不知为何,心头竟是一紧,他是真要将她侍妾的身份坐实了吗?
经过昨夜的荒唐,和得知父亲阵亡的噩耗,她实在是没有精力去应对赵双宁。
更何况,眼前这位赵姑娘心思深重,说的话她又能分辨出几分真假。
这般想着,她朝一旁麦冬看了眼。
麦冬上前接过她手中水杯,然后问她,“姑娘可要再喝点水?”
陈英冲她摇摇头,然后就着身后的引枕缓缓躺下了。
赵双宁素来擅长察言观色,自然也明白陈英此刻并不想理会她。既然这人还病着,嗓子也坏了,一时也说不了话。倒不如等她病好,再到府上来多走动几回,相信凭借她的伶牙俐齿,定能将眼前这女子说服。
于是她又对陈英嘱咐几句,好好休养身子之类的话,然后便带着丫鬟告辞了。
一连几日放晴,庭院里的积雪也正一点点消融。
自从书房那夜过后,陈英便再也没见过言昱安,倒不是言昱安不来见她。而是每回言昱安进来她都躺在床榻上闭眼,假装睡着。
言昱安也知道她嗓子哑了,也没指望能听到她开口说话。每晚从府外回来,都只在她房中枯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
如此又过几天,陈英的嗓子终于好了,赵双宁又登门造访了。
麦冬略有迟疑,还是小声询问她,“那位赵姑娘又来了,姑娘还是不见吗?”
之前赵府派下人过来,给陈英问过几次安。每回都是麦冬出去打发的,赵府出手也是阔绰,送来的礼物,精致首饰,绫罗绸缎,胭脂水粉,样样都是外头寻常见不到的,且都是女儿家喜欢的新奇样式,每回都还不重样。
足可见,赵府也是极其看重陈英,也是颇废了些心思。
俗话说得好,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如此一来二去的,麦冬便觉得赵双宁是真心实意对陈英好,说起来也是存着一份心思,若是那赵双宁说的是真的,言昱安真打算带陈英一同回京,那真是太好不过了。男子的宠爱在她看来,并不牢靠。
若是英姑娘能和赵双宁结交,往后去了京城,相互能有个照应也是好的。
对上麦冬关切的眼神,陈英沉吟一会,忽然吩咐说,“让她进来吧。”
今日言昱安不在府中,赵双宁这次并未妆容过盛,只是穿了件寻常衣裙,脸上脂粉也未用,脸上倒是显得有些暗沉憔悴,也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倨傲之态。
见陈英终于肯见她,赵双宁明显像是松了口气,对着陈英一顿嘘寒问暖,又是亲自端茶递水。
一时间倒是叫陈英觉得几分受宠若惊,反倒有些不适应。
快到晌午,陈英便客气地开口要留饭,赵双宁脸上立即绽放出笑容,“吃惯了自家膳食,今日总算有机会尝尝别家的味道,那我便谢过英姐姐了。”
两人在屋中用膳,陈英将两人的贴身丫鬟都支出去。
约莫着能猜到对方所求为何,这个时候,陈英也不再继续绕弯子,索性接着这顿饭,将话说开了,“赵姑娘想与我们结伴,一同去往京城。可云州距离京城,需得遥遥数月的路程,不知赵姑娘预备带多少马车的东西?”
赵双宁柳眉一蹙,然后一脸疑惑地看向陈英,“可是随行车马也有限定之数?”
“那倒不是,只是我恰巧缺一驾马车。”
说到这里,陈英并起两指,然后轻轻按在赵双宁手背上,刻意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说,“不知姑娘可否借我呢?”
赵双宁勾唇一笑,心思如电转。不过几息之间,她便抬起头朝陈英看去,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彼此都无声地点了点头。
这算是双方达成了交易,后面的事情自然就各取所需了。
这天夜里,言昱安依旧先去看望陈英,而与从前不同的是,陈英竟然也摆了一桌酒菜,正在房中等她。
言昱安进来时,眼底闪过一瞬惊讶。他转而看向梳妆镜前,正在梳着长发的陈英,心中忽然又有些暖意,“你嗓子好了吗?”
“已经好多了。”陈英说话时,嗓音还是能听出一丝沙哑,好在她声线平稳,能将微变嗓音掩饰几分。
她放下手中的木梳,回过头看向言昱安,白皙的脖颈微微侧拧着,一双琉璃般璀璨的乌眸,映着盈盈闪闪的烛光,妩媚灵动,又带着一点点小狐狸的狡黠。
言昱安眉头微蹙,琥珀色的眸底压着一丝疑惑,“我听说,你邀约赵家小姐与你结伴回京?”
他视线微微垂落,瞥了眼陈英白皙纤细脖颈,想起那夜,她在他身下娇喘连连时的模样,心中便是一紧。
薄唇紧抿,仅一瞬间,便将心底泛起的薄欲压制下去。
陈英没有回答,纤长卷翘的长睫轻轻颤了颤,在眼睑下方落下两弯月牙形的浅影,她手指缓缓蜷起,指骨用力,指尖深深扣紧掌心,强自镇定下来。
“你当真愿意随我回京城?”言昱安朝她走近,捻起她额间散落的一缕发丝,将它别到耳后。
“是,我想通了。”陈英下意识别开脸去,掩饰住心底的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