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南墙 第4章 夏天的风

台球厅那混杂着烟味和争斗气息的闷热，被七月的烈日和街道上喧嚣的车流声取代。阳光白得晃眼，炙烤着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

秦旭冉跟在于景身后，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半是热的，一半是吓的。他哭丧着脸，嘴里就没停过：

“景哥！爸爸！亲爹！今天真是多亏了你啊！要不是你，我估计得被祁越那伙人扒层皮！”他夸张地比划着，“你刚才看见没？那黄毛的手腕，你‘咔嚓’一下！我的天！还有你那台球！差点就赢了！你什么时候偷偷练的这手？也太深藏不露了吧！”

于景没理他，步履不停，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被他随手抹去。校服衬衫的领口被他嫌热扯开了一颗扣子，露出一小段线条清晰的锁骨，平日里那份刻板的规整，此刻多了几分少年人特有的随性和不羁。

“景哥，你是我唯一的哥！回去我请你喝一个月的奶茶！不！一学期！”秦旭冉还在喋喋不休，试图用糖衣炮弹弥补自己的“罪过”，顺便压压惊。“你说祁越最后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他会不会以后找我们麻烦？他可是‘活阎王’啊……”

“闭嘴。”于景终于受不了这噪音污染，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带着运动后的微喘，更添了几分不耐。

秦旭冉立刻噤声，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但那双眼睛还是滴溜溜地转，写满了后怕和好奇。他知道，于景虽然表面冷得能冻死人，但对认可的朋友，底线其实很低。比如现在，虽然语气不好，但也没真把他怎么样。

两人穿过几条老街，抄近路往学校后墙走去。周围的景物逐渐熟悉起来，叫卖声、自行车铃声、老旧空调外机的嗡鸣，构成了烟火气十足的市井背景音。

于景的心情并不像表面那么平静。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被祁越握紧时的灼热触感，还有后腰那一按……他烦躁地蹙了蹙眉，将那点不自在强行压下。那个三七分家伙，像一团不合时宜的野火，蛮横地闯进他按部就班的世界，留下了一片狼藉的燥热。

快到学校后墙那处熟悉的“突破口”时，一阵熟悉的、略显聒噪的音乐声隐隐传来。

是大课间。

南江一中有个雷打不动的传统，每天上午第二节课后的大课间，校园广播站会播放十五分钟的音乐，美其名曰“放松身心，陶冶情操”。此刻，回荡在校园上空的，是一首旋律轻快、带着夏日慵懒气息的歌曲——《夏天的风》。

女歌手温柔的声音唱着：

“七月的风懒懒的，连云都变热热的……”

于景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不久后天闷闷的，一阵云后雨下过，woo… yeah…”

歌词描绘的场景，与此刻他身处的闷热午后奇妙地重合。他甚至可以想象出教室里，同学们或许正靠在窗边，享受着这短暂的放风时光，而他和秦旭冉，却像两个逃兵，正试图翻越围墙，溜回那个他们刚刚逃离的地方。

秦旭冉也听到了音乐，眼睛一亮，刚想说什么，却被于景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两人来到那处矮墙下。这里相对偏僻，墙头上爬满了茂密的爬山虎，是个绝佳的“作案地点”。于景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

“快点。”他低声对秦旭冉说，自己率先助跑，动作干净利落，单手一撑，长腿一跨，便轻盈地坐上了墙头。校服裤腿因为他的动作向上缩了一截，露出白皙精瘦的脚踝。

他习惯性地先看向校外，确保没有引起注意，然后才准备转身跳进校内。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歌声恰好飘到了那句：

“索性闭上了双眼，让想象任意改变……”

于景的动作僵住了。

墙内，一棵大樟树的浓密树荫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那人身材微胖，穿着熟悉的灰色polo衫，地中海发型在阳光下格外显眼，脸上挂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小眼睛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不是教导主任“马猴”又是谁？

马猴，本名马侯，因其精明的作风和抓违纪时神出鬼没的本事而得名。此刻，他双手背在身后，仰头看着骑在墙头上的于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让人心底发毛。

“哟，”马主任开口了，声音拖着长调，带着显而易见的调侃，“这不是我们年级第一的于景同学吗？怎么，物理题集太枯燥，想换个地方思考人生？还是觉得学校的围墙，比大门更有挑战性？”

于景：“……”

他感觉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那句“索性闭上了双眼”还在耳边回荡，他现在……确实挺想闭眼的。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让想象任意改变，把眼前这张“笑眯眯”的脸变成一团空气。

秦旭冉在墙外，听到马猴的声音，吓得腿一软，差点没当场跪下去，心里哀嚎一声：“完了！”

于景骑在墙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阳光毫无遮挡地落在他身上，将他此刻的窘迫照得无所遁形。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背后校外街道投来的目光。

马猴慢悠悠地踱步过来，仰头看着他，继续慢条斯理地说：“于景同学啊，身为年级标杆，带头翻墙逃课，这影响……不太好吧？说说，干什么去了？”

《夏天的风》还在不知死活地唱着，温柔的旋律此刻听起来无比刺耳。

于景抿紧了唇，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如何应对。承认去台球厅？不可能。编个理由？在马猴这只老狐狸面前，普通的借口恐怕难以蒙混过关。

就在这进退维谷、空气几乎凝固的时刻——

于景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校外街角的一个身影。

那边是一条连接主街的小巷口。一个人影刚从巷子里走出来。

那人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短袖T恤，下身是工装裤，头上扣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帽檐压得有些低。但于景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那流畅的下颌线，以及那顶帽子也遮不住的、带着几分懒散和锐利的身形轮廓。

是祁越。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似乎是独自一人，嘴里好像还叼着烟，双手插在裤兜里，正随意地朝这边瞥了一眼。帽檐下的目光，隔着一段距离，精准地捕捉到了骑在墙头上、姿势尴尬的于景。

于景的心脏，毫无预兆地猛地一跳。

几乎是同一瞬间，马猴见于景不答话，又“笑眯眯”地往前凑了凑，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嗯？怎么不说话了？于景同学？”

前有“笑面虎”主任，后有……那个让他心烦意乱的源头。

电光火石之间，于景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他猛地扭回头，不再看校内的马猴，而是面向校外。目光掠过远处那个戴着黑色帽子的身影，然后——

“跳！”

他低喝一声，不是对马猴，而是对墙外已经吓傻的秦旭冉。同时，他自己原本准备跳进校内的动作硬生生刹住，反而身体向后一仰，抓着墙头的手用力，整个人如同反向的鹞子翻身，带着决绝的势头，直接从墙头上朝着校外跳了下去！

“欸？！于景！你！”马猴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万万没想到，于景不仅不认错，还敢当着他的面“畏罪潜逃”！

于景落地，膝盖微曲，缓冲了力道，身形稳稳定住。他甚至没时间去感受脚底传来的轻微震麻，一把抓住还处于呆滞状态的秦旭冉的胳膊。

“跑！”

没有任何犹豫，他拉着秦旭冉，转身就朝着与学校相反的方向，发力狂奔！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从于景翻身跳墙到拉着人逃跑，不过几秒钟的时间。马猴在墙内气急败坏的声音被远远抛在身后：“于景！你给我站住！反了你了！”

《夏天的风》还在唱着最后的尾声，温柔地抚慰着校园里按部就班的青春，却丝毫安抚不了墙外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激万分的逃亡。

于景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风声在他耳边呼啸。他拉着秦旭冉，专挑小巷子钻，试图甩开可能追来的马猴（虽然马猴翻墙追出来的可能性极小）。

他根本没看路，只凭着直觉和对这一片地形的模糊记忆向前冲。秦旭冉被他拽得踉踉跄跄，哇哇乱叫，但也知道情况紧急，拼命跟着跑。

在一个巷口，于景猛地右转——

下一秒，他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一个带着热度和坚硬触感的“障碍物”上。

“唔！”

额头撞到了对方的下巴或者锁骨位置，有点疼。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烟草和清爽皂角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

于景撞得有点懵，下意识地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黑色棒球帽帽檐，以及帽檐下，那双他不久前才见过的、带着野性与玩味的眼睛。

祁越。

他不知何时摘下了嘴里叼着的烟，夹在指间。帽檐的阴影让他棱角分明的脸显得更加立体，也衬得那双眼睛格外亮，像是藏着旋涡。他似乎对于景的“投怀送抱”也感到一丝意外，但更多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浓烈的兴趣。

他低头，看着撞进自己怀里、因为奔跑而气息微乱、脸颊泛着不正常红晕的于景。少年的眼睛因为惊愕和撞击泛着些许水光，碎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平日里那副冷冰冰的面具被彻底打碎，露出了底下属于这个年纪的、鲜活而狼狈的真实模样。

祁越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其痞气又带着深意的弧度。

他伸出手，看似随意地扶住了于景的胳膊，防止他因为撞击而后退。手掌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清晰地传递过来。

“喂，”他的声音带着刚抽过烟的微哑，响在于景的头顶，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和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投怀送抱？”

他顿了顿，目光在于景泛红的脸上流转，补充了两个字，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品味：

“于景。”

于景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挣脱，拉开了距离。心跳失序，呼吸紊乱，刚才奔跑的热度还未散去，新的、更汹涌的热浪却从被祁越碰到的地方轰然炸开，瞬间席卷了全身。

他看着他，看着那张在黑色棒球帽下显得更加帅气不羁的脸，一时间，竟然忘了反应。

夏日的风，穿过狭窄的巷口，带着灼人的温度，拂过于景汗湿的额发，也掀动了祁越黑色T恤的衣角。

墙内，是循规蹈矩的校园和气急败坏的主任。

墙外，是混乱奔逃的狼狈和猝不及防的相遇。

一首《夏天的风》，吹不乱按部就班的青春，却似乎，正悄悄改变着某些想象的轨迹。

于景站在原地，看着几步之外，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笑意的祁越。

夏天的风，好像……真的有点太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