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看尽热闹后缓缓而停,余下绵绵白雪。
赵棉雪留在了醉心堂偏房,她身子一向好,一夜过后,高热退了,病情也逐渐稳定下来。
浑身无力地躺到下午,喂她吃饭喝药的婢女离去,门被轻轻关上,待到脚步声远离,她掀开被子坐在床边,感到屁股有些钝痛。
眼前是一个简单布置的陌生房间,屋内烧着炭盆,东面的窗户开着,但赵棉雪依旧觉得憋闷,鼻子堵着似乎喘不过气来,她的视线转了一圈后定在西边。
那里靠窗的位置有张高脚四方茶几,两旁各有一张圈椅,桌面上方的窗户不知为何紧闭着。
她蹭下床趿拉着鞋走过去,爬跪在椅子上,探手将窗户撑开。
“吱呀——”
冷风顺着推开的缝隙迎面猛灌而入,让人缩头缩脑,继续推到半开,院子对面,西边厢房的窗户两边大开着,公子持书的侧影闯入眼帘。
赵棉雪燥热的身子瞬间被吹凉了,眼皮狠狠一跳,来不及细看,她迅速双手合上窗扇,然后跪坐在椅子上,捂着胸口安抚震颤如雷的心。
原来她在醉心堂,在那个坏人的地盘。
她一点都不想呆在这里。
陡然发出的响声同样吸引了对面人的关注,萧彻转头,没有看到想象之中震惊的双眼,只有闭合得死紧的门窗。
抬头,屋檐之上,天空染上淡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
他垂下眼睫,将简牍信手扔在桌上。
“回房吧。”
长宏关上久开的窗扇,将人推回了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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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人住在偏房,但除了第一日,赵棉雪再也没有试图开过西边的窗户。
她请求要回容妈妈的住处,但被拒绝了。
她不知道的是,那天晚上,她人躺在偏房塌上,萧彻在旁边若有所思地看着,诊断结束后突然说了一句:“从今天起,她就住在这里。”
一言定之,容妈妈那里早已没了她的位置。
一连两日,赵棉雪别说去别的地方,她连房间都没出过,仿佛消失在了别院里。
她被前天的笞刑吓到了,她开始觉得这原本好似快乐屋的别院并不安全,甚至很危险,她害怕自己又无所察觉地做错什么事,犯了什么忌讳。
暗地里的僵持终结于腊月二十二。
这日下午,前院来人,两封书信递交给长宏,又呈到了练腿练得满头是汗的萧彻眼前。
一封来自于当阳城,一封来自于申城。
看到两个信封的刹那,平淡的心情瞬间低到深谷。
他擦汗洁面净手,一一拆开来看。
长宏正提着热茶倾倒,眼角余光注意着公子的脸色,果然,看完信,公子突然嗤笑了一声。
“呵。”
随后两卷帛书被他揉成团丢在了桌上。
靠在椅子上抬头看向房梁,信的内容在脑海里浮现,随即转化成散漫和威严的两道嗓音。
【寄吾儿彻:年关将之,申城盛饰,庆氛甚浓。为母前日游观四方,见趣事纷呈,能人甚众。汝愿来此共贺新岁否?若不欲至,应归当阳。否者,值此良辰佳节,恐众人议汝嗣位之虞矣。】
薛婉照把选择权交给了他,却也没有完全交给他。
萧梁的信件更加简单。
身为萧家子孙,齐王世子,他勒令萧彻必须在年前归家。
真有意思啊,和离时闹得如此难看的两个人,竟然不谋而合了?
萧彻感到好笑,突然听见窗外传来开门的声音,他迅速扭过头,眼中阴戾尚未褪去。
前来送晚饭和药的婢女正提着空食盒从偏房出来,赵棉雪乖巧地送人到门口,人走后,她扒着门框渴望地往外看了一眼。
只一眼,看见了面色阴沉的公子。
她缩回头如受惊的小鸟,他忍不住扶着窗沿站了起来,赵棉雪利落甩上房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院中弥漫着短暂的沉默。
萧彻定定地看对面两眼,随后拿过一旁的拐杖,走了出去。
关门就可以躲开他了,可笑。
拐杖触地声和轻微的脚步声,点点敲击在人心头,赵棉雪害怕,她不知道他来是喜是怒,不知他来意欲为何。
萧彻站在了紧闭的房门前,轻敲道:“赵棉雪,开门。”
门后一片寂静。
他耐心不足,往后退了一步,吩咐道:“长宏,你来开。”
醉心堂平日里有门房,内院的主屋和偏房内外只有为了掩门而准备的简易门闩,若遇主子出远门,才会在门外一一上锁。
此刻想从外打开简直易如反掌。
长宏内心叹了一口气,上前打开门。
房门大开后才发现,赵棉雪已经远远站到里屋的角落去了。
坐在轮椅上的萧彻已经够令人害怕,如今,隔着远远一段距离,赵棉雪看见站得挺直的公子,先前为他感到欢欣鼓舞心情已经不在。
他这人活该瘸!
萧彻拄拐走了进去。
天色将暗,又是阴风惨淡的冬季,屋内不如白日那般明亮,特别是她还躲在角落,看不清她的表情。
“掌灯。”萧彻自顾坐到了西窗边的圈椅上,随手将拐杖倚靠在旁边。
长宏刚刚亮起油灯,便听到他继续吩咐,“你先出去。”
说来奇怪,有些幼稚的话和幼稚的行为,在赵棉雪面前做他从善如流,倘若有旁人在跟前,萧彻却说不出也做不出了。
是以屋内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她紧张,他却放松了下来,转头打量这间匆匆撇过的房间。
扫了一眼后,“屋里这样憋闷,怎么不开窗?”
东西窗户都开着才便于气息对流,赵棉雪只开了东边,还只开了一半,可不就憋闷了。
耳中听见的是关心的话语,可赵棉雪如今受了两次教训,哪里还想理他。
于是任由萧彻自发说了几句话,她却一声不吭,只靠墙警惕盯着人。
他也不尴尬,几句过后,认真地问了一句:“怎么不说话呢?”见她还不说,又追加一句:“是高热嗓子烧哑了吗?”
赵棉雪忍不住反驳,“你才哑了!”说完后便懊恼地咬紧牙关。
萧彻笑了一下。
真是前段时间脾气装得太温和了,才叫她这样大胆。
好像语重心长,他接着问:“赵棉雪,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过分,觉得你没错?”
似曾相识的语气,赵棉雪这回不再那么天真,但忍不住反问道:“难到不是吗?”
她潜意识依旧抱着期待,期待他为那天恶劣的行为做出解释。
萧彻不满二人隔空对话,于是皱眉道:“你先坐过来。”
“我不!”
萧彻笑,“赵棉雪,那天姒朵只打了六下哦,你坐过来,剩下的就算打完了。”
想起这两天听说被调到绣娘那边的姒朵,赵棉雪瞬间红了眼眶,最终咬牙小步朝着窗边走过去。
萧彻静静等她,他坐在圈椅上,专心看着人时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偏生都是假象。
赵棉雪坐到另一边。
萧彻满意了,看着她继续刚才未完成的话题:“你是不是觉得你没错。”
赵棉雪垂眸不语,但倔强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他循循善诱道:“赵棉雪你不懂的,银杏村和萧府的规矩不一样,我给你的东西你怎么能私自给旁人呢?要是你和姒朵关系好,她想要什么,你便来取什么,你就是被利用了,而我,岂不是变成了冤大头吗?”
“不——”不是这样的,吃的和其它东西不一样,如果萧彻给她的是竹编蚂蚱,她肯定不会分享给别人啊。而且,她急道:“是我自己要给朵姐姐的,是——”是你说你不喜欢,你不要的。
萧彻只顾继续自己的话,仿佛没听到她的反驳。
他说:“你知道吗?从前我好喜欢一把伏羲琴,哦,你不知道,那是我兄长萧基的,他见我欢喜,借给我赏玩。然后呢,萧强也喜欢,哦,萧强你也不认识,他是我的庶弟。萧强来找我,正巧见我练琴,他在我那处顺便弹了一会儿,不知怎地断了一根琴弦,萧基就生气了,说我私自将他借的东西再借给旁人,哭天抢地,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我被父亲罚戒尺十五,跪祠堂跪了一整天。”
萧彻语气平静,娓娓道来。
赵棉雪由最开始不愿听他讲到沉浸其中。
这是她未曾接触过的世界,听起来像话本。
最后,萧彻看她似乎真的开始思考的眼神,追加一句:“所以,我家的规矩就是这样的,别人送的东西也好,借的也好,不能擅自与旁人分享。”
赵棉雪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萧彻几乎是觉得新奇,他说:“你懂我说得吗?所以那天是你有错在先哦。“
赵棉雪捏了捏拳头,有些动摇了。
可她的内心依旧有强烈的反驳冲动,却不知该如何诉诸于口。
萧彻看她纠结的神情,心中叹息。
莫非他当真有做说客辩士的潜质?
他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
他转脸恶劣道:“赵棉雪啊赵棉雪,你当真又相信我了吗?你可真蠢啊!”
如平地一声惊雷,赵棉雪看着他不再伪装的嘴脸,一时间又惊又怒,甚至心底滋生出恐惧,迫使她想跳下椅子离开。
萧彻安然坐着,倾身探手抓住她的胳膊,将人死死钳住。
“你怎么就这么蠢呢?从前给你的教训不够多吗?谁死了你都无所谓吗?你忘记许瑛了吗?你为什么可以和谁都玩得这么开心呢?堆这么多天的雪人不无聊吗?”
“赵棉雪,你可真是没心没肺!”他总结道,“对于你来说,你母亲死了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离开赵家很不错吧?容妈妈给你找的地方不会比赵家差的。”
他盯着她的脸,如魔鬼低语,期待她会因为哪句话爆发。
听见许瑛的名字,赵棉雪胸口起伏,满眼都是悲愤,手下意识摸向挂在胸前的长命锁。
萧彻看了看那块对于他来说称得上廉价的长命锁,好像有些明白了什么。
他一把拉住她的长命锁,趁人不备,一把抓下来。
“你既然将我的东西送给旁人,那不如把这东西赔给我吧,怎么样啊。”
“不!贱人,那是我的,你还给我!”赵棉雪红着眼扑过去,“这是我的,是我的,是我娘给我的,我谁也不给!”
自来了府里,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从村里那些婆婆大娘口中听过的粗话了,如今愤恨之下脱口而出全部用在了萧彻身上。
养尊处优的齐王世子听得怀疑自己的耳朵。
赵棉雪可真是日日见,日日鲜啊,她是如何顶着这么一张脸说出这些话的?
不该,女孩说这些话就不可爱了,以后要叫她改正。
到此,萧彻并未生气。
他将东西躲在了身后,听得连连皱眉,仰头垂眸看着欺上前来的人,就是不给她。
赵棉雪左右都拿不到,最后捏紧拳头站在他跟前,红着眼盯着他。
萧彻恶趣味地紧贴着椅子勾唇回应她的愤恨。
几日的委屈和害怕在此刻爆发。
“啊!!!”赵棉雪大吼一声,猛地冲上去,一把将人连带着椅子拽倒在地上。
好大的力气!
砰地一声巨响,萧世子侧着身子狠狠砸在石砖地面,瞬间懵了。
他从未如此**裸地被人打过。
容不得他再东想西想,赵棉雪骑到人身上,抓着衣服左右开弓,又是耳光又是拳头,同时她想把长命锁从他手里抢回来。
萧彻被打得偏过头,却依旧不放开手里握着的东西,他眼睛盯着旁边被顺势放倒的拐杖。
稀奇,希望腿脚瞬间好起来了呢。
但敢打他?她竟然敢打他!
萧彻自以为控制得很好的情绪和怒火瞬间升到顶,抬手钳制住了赵棉雪落下的拳头。
“你干什么!”
“干什么?我打死你!”
赵棉雪身体健康,又愤怒不已,萧彻虽习武,但还未完全恢复的腿不便移动,虽马上牵制住她双手,但依旧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
赵棉雪眼看动不得手,骑着人红着眼低头就要咬,萧彻吓了一大跳,放开手去捏她下巴,紧接着赵棉雪咬不了人,松开的手抬手又给了他一下扇在了脑袋上。
萧彻歪头狼狈躲闪着,满腔怒气,“赵棉雪!”
这几乎是瞬间发生的事儿,长宏听动静不对奔进来,容妈妈正跨进内院,觉察出不对劲,也赶忙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旁人跑过去。
“天啊,造孽了!”
稳重如容慧,已经很久没有觉得脑袋在脖子上如此岌岌可危过。
众人都被眼前混乱的场景吓破了胆子,赶忙去把两个人拉开。
萧彻躺在地上,像被玩坏的娃娃,罕见地,脸上有了像小兽,像普通孩子的愤怒。
今日之景,多年未敢忘。
哪怕很多年后,芙蓉帐内,赵棉雪躺在他的臂弯,萧彻仍然不敢想象,他和她竟然打过架?
赵棉雪被长宏抓住两只胳膊,龇着牙如被踩了尾巴的野猫,看见萧彻嘴角和眼角的红肿,有这么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在村里和伙伴打架的时候。
可不一样。
容妈妈响在耳边的呵斥,抓住自己的长宏,小心扶起萧彻的那些人让她知道——
这不是和以前一样的争吵和打架。
没人会站在她这边,她要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