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秋夕之日。
赵棉雪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日头都已经晒到院子里了,她换上一身不打眼的紫灰色劲装,带着姒朵二人骑马直奔南市。
薛婉照平日里从不拘束她,除了嫁给萧梁那些年,长公主年轻时也曾是洛安城中一大“混世魔王”,所以在公主看来,神悦已经很乖巧,爱骑马,爱出门都不叫个事儿。
去南门外接人要经过南市,赵棉雪特意空着肚子来的。
“吁——”三人将马停在牛标街口。
赵棉雪抬腿下马,拍了拍姒芳的肩膀:“你在这儿看着马,嫌晒就去旁边糖水铺呆着,待会儿姑娘我给你带好吃的!”
姒芳听话地点点头:“嗯,好。”
赵棉雪把马鞭子别在马上,“走,姒朵!”
申城南北向,东西向各有一条主道,容车马通行,除此之外,其余的街道不可纵马,拉货的牲口也好,赶路的行人也好,要进去只能牵马步行。
赵棉雪在这里停留不是单纯为了吃,昨天回去后她就把香囊装上了。
鉴于萧彻上次说她送的礼物不只看上去花里胡哨,还让人头疼,赵棉雪这次可是花了大心思,另还有小巧思。
她找绣娘学习缝制香囊,绣了一二十个才有如今这个拿得出手的成品。
但一个香囊有什么意思!
赵棉雪要的是萧彻意想不到,所以她借着出去玩的机会,亲自找玉雕师父学习雕刻了一枚螭虎纹玉佩。
把玉佩放进香囊里,发现的时候定然喜上加喜!可怎么才能让他自然而然地打开香囊呢?那自然是放一些独特的,他从没闻过的香,这样萧彻就可以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香啦!
赵棉雪设想自己的计划,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
看到玉佩的那一刻,萧彻定然惊喜又感动。
可是!
赵棉雪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昨日买的香料,晚上放进香囊里还好好的,今天一早竟然变了味道,也说不上难闻,但跟什么沁人心脾,闻一下神清气爽是沾不上边的。
这般奸商!
赵棉雪气得捏紧拳头,埋头往前走。
她要找店家麻烦去!
正要路过以前买胡麻饼的摊位,远远便看那里围着一群人,吵吵嚷嚷不知在闹什么。
咦,孙老伯不是不出摊吗?
赵棉雪暂时忘记了愤怒,拉着姒朵往人群里挤,准备看个热闹。
人群中正上演一场欺男霸女的戏份。
一三角眼的男子不管不顾踹着地上头发半白的老伯,口中怒骂:“死老头儿好大的胆儿,不是说了你以后不准在这里摆摊儿,还敢来!”
小车被踹翻在一边,胡麻饼滚了一地,孙老伯抱头蜷缩在地上不断痛叫。不远处,他七八岁的孙儿扎着两个冲天炮发型,正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赵棉雪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
以前为何没发现这条街上牛鬼蛇神这么多呢?
她转头问身边看热闹的人:“大姐,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大姐唏嘘道:“孙老头交不起保钱,人家不让在这里摆摊了。”
大姐愁完别人愁自己:“唉,保钱年年上涨,孙老头这次家里有人生病,险些掏空了家底,实在拿不出,这种光景谁知以后会不会轮到我们啊,这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不好做啊。”
她自言自语地转身离开了,三角眼和另一个男子大喝:“看什么看,都不做生意了是吧!”
大家赶忙散开。
男子扶起小车拉着就要走,孙老伯大惊,一下子扑过去抱住人的腿。
“不摆了,爷,我以后都不摆了,您发发慈悲,车子就还给我吧!”
男子连蹬几下没蹬开,还是他的同伴不留情地踹了孙老头一脚,破口大骂道:“哭你爹还是哭你娘呢!要哭死一边儿去哭!”说完往地上啐了一口,“我们走!”
孙老伯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止不住流泪:“我的车啊!我三代传下来的车啊!车没了,我也不活了!”
赵棉雪要气炸了,对着姒朵小声愤愤道:“申城是姨母封邑,我记得去岁年关何家令来府中汇报,言山泽,市井税收,口赋等多年不变,城中百姓安居乐业,皆感念姨母私德,怎么,保钱年年上涨是怎么回事?那两个流氓难不成还是官员?”
捏紧拳头看向两男子离开的方向,她抬步就要跟,姒朵急得一下子拉住她:“姑娘,别,危险啊!”
赵棉雪拍拍她的手,低声安抚道:“姒朵,我知道。咱还没那么傻,我就是悄悄跟上去看看他们到底去了哪里,仗的谁的势,等阿彻生辰过了,我再叫姨母派人来看,这帮家伙一个也别想跑!”
南市这边极为热闹,借着人群掩护,二人不着痕迹地跟了上去。
转过两条街道便是住宅区,赵棉雪看见他们将那辆小车堆放在两个宅子之间狭窄的巷道,里面明显不止一辆,其中一人走进旁边的宅院。
果然已成气候!
赵棉雪没有出闹市街口,她和姒朵扒在一家卖汤饼的木牌后,脑袋叠脑袋地偷看。
确定好地点,本来都准备走了,有一个人突然闯入视线,从一边走到三角眼身旁。
赵棉雪惊讶地把脖子都伸长了一点。
竟然是昨天买兔肉串不付钱的那个男的!
钟阳晨练后满头大汗地回来,手下的人又不知道把谁的车推回来了,他也不管这些,只招手叫人过来问道:“公子起了没有?”
三角眼一改先前跋扈姿态,笑得谄媚:“小钟爷,我们出门的时侯公子还没起呢,现在估计起了。”
钟阳点点头准备进去,但想到什么,停下来警告道:“这几日公子有要事,你们安分些,少出去给我惹些事回来!”
三角眼点头:“是是是。”
碰上他们是别人惹上事了才对,小钟爷杞人忧天呢。
赵棉雪估摸着兔肉男是他们的头儿,脸上冷笑。
叫她抓住了吧,过几天有这帮人好看!
还没高兴到头,钟阳进宅子时像脑袋上长眼睛似的,突然转头往赵棉雪这边一看。
四目相对,一个惊慌,一个瞬间杀意腾腾。
“谁!”
赵棉雪暗道:不好!
她拉着姒朵眼神飘忽地站直身子装作路人,慢慢后退,彼此谁也不认识谁,不一定人家不会管她呢?
谁知兔肉男小题大做,指着赵棉雪喝道:“给我抓住她!”
三五个男人立即朝这边来。
该死!
赵棉雪表情扭曲一瞬,拉着姒朵转头就跑。
幸得在闹市,眼看身后的人越来越近,她顺手从姒朵腰间拽下荷包,拉开撒出去一把铜板。
“谁他妈乱扔东西!”有人被砸到头上,下意识按住,放到眼前一看,惊喜出声:“钱,是钱!”
本来就人多的街道瞬间炸锅。
两个女孩在前面跑,中间隔着人群,以钟阳为首,几个大男人在后面追,赵棉雪抄近道拐进一条短巷,自大果路直冲牛标街。
短巷本来挺宽的,左右两家人分别用木制栅栏圈地自用,巷子瞬间就变得狭窄起来。
赵棉雪和姒朵将将从栅栏间挤蹭着通过。
出了短巷,一路沿着牛标街往大道上跑,男人们追得极快,眼看着两个姑娘就要跑出街道。
钟阳猛地停住,眯眼看着前方那抹娇小的身影,他抬手提起旁边身材瘦小的三角眼,胳膊一抡,当空把一人砸到赵棉雪二人跟前。
令人惊骇的臂力,灰尘漫天飞扬。
赵棉雪被吓了一大跳,但她反应极快,丝毫没有停顿,三角眼刚撑起身子准备拦住她们,她抬腿当胸踹了人一脚,暴喝:“我去你的!死流氓!”
南北大道边。
姒芳正悠闲地捧着糖水嘬,抬眼看见自家姑娘和姒朵跌跌撞撞跑过来,吓得她被糖水呛了一嘴。
赵棉雪跑过来翻身飞上停在路边的马,对着自己两个婢女吼道:“走!”
三人上马就朝南门跑。
钟阳冲出街口,见少女逃之夭夭,他气得胸膛起伏,愤然捡起一只碗扔过去,陶碗砸在马屁股上,力道大的碎裂开来。
马儿痛得嘶鸣一声,撒开蹄子狂奔。
突如其来的加速,赵棉雪大叫:“啊啊啊啊,追云,慢点儿啊!”
姒朵姒芳吓坏了,拍马却如何都追不上。
钟阳在后面看着远去的主仆三人,忧心忡忡。
看女孩的着装马匹以及婢女,大概不是普通人家,只是不知为何跟踪他,希望不是什么跟公子有关的细作。
马儿受惊,一路疾奔,眼看到南门也不停,可城门处守城卫要查验身份,不准纵马!
赵棉雪只得在马上大喊:“让开,都让开!”
城卫长矛矗地,胯腿瞪眼斥道:“来者何人,停马受查!”
赵棉雪直冲过去,留给狼狈闪开的城卫一个背影和在风中传过来的一句话:“我停不下来啊!”
“姑娘!”姒朵急追而去。
“吁——”
姒芳勒马停下,抬手从怀中亮出自己的铜制腰牌,快速解释道:“方才乃是神悦侯女!尔等无需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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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初,母安——离申城最近的一个小镇上,一群风尘仆仆的壮汉落座于两张四方桌。
“老板,汤饭卤肉尽管上!”
“好嘞!”
“世子,这家的清酒我们公子极为喜欢,您尝尝。”田桑浅浅笑着,胡子上两根白须随着他的笑容轻抖,一边说一边提壶斟一杯递了过来。
在他面前,一男子独自坐于首位,田桑说话,他瞥眼过去,眼角锐利上翘,睫毛浓密,剑眉星目自带凌厉之感。
萧彻微微颔首后接过。
田桑放下酒壶后突然懊恼道:“看我这般记性,我倒是忘了,长公主居于此地,闻世子常来探望,此地为入城必经之地,公子想必尝过多次了。”
田桑年纪并不大,也就是三十出头,但头发和胡子却掺了些白须,单看脸觉得他是诚挚之人,白发又为他添了几分稳重。
他原为齐地申城人,少有声名,弱冠后游历天下,定居位于齐国西南部的晋国,被请为前晋国太子宋建之少傅。
此次前往当阳,乃是受太子建所托,作为中间人,请求见萧彻一面,共商大事。
原以为萧彻年少,他当游刃有余。
未曾想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比如他刚刚说了这番话,本以为可以借熟悉的地方拉近彼此的关系,顺着话头聊聊申城,聊他怎么会从晋国回到此地等,却听萧彻嗤笑一声:“先生不是居于晋地?却连我常来申城,常从南向回城,要经过何地都知道了?当真神通广大。”
田桑顿觉糟糕,有求于人,当然要知己知彼,他和宋建是多方探查后才决定求萧彻帮助的,可听这话头,对方显然不喜欢别人调查他。
眉头一皱,他索性直言道:“世子莫怪,我于城内打听,自然是想投你所好,避免冒犯于您,促成与我家公子的合作,别无它意。”
老板端上饭食酒肉,姜盘递过来筷子,萧彻接过,玩笑道:“如此最好。”
田桑趁热打铁:“那不知世子什么时候有时间?在下安排一下?得知明日是你生辰,不知可否有幸亲自为世子庆贺?”
萧彻夹肉的筷子一顿,脑子里突然浮现前段时间收到的帛书。
【阿彻亲启:你都好久没来看我和姨母了,你有事忙我知道,我也不是催你啦,可八月十六是你的生辰哎!你一定要来哦,我给你准备了一个超好的生辰礼,你绝对想不到!】
萧彻对生辰礼没什么兴趣,当场回了一封,只有三个字:【看情况。】
想起去年,赵棉雪送了他一只狗,这算什么礼物?他哪里有时间去养什么狗?到头来只能丢给留在当阳的长宏看着。
男人的面容不自觉变得柔和,田桑心中大喜,却听萧彻道:“这两日家中有事,要陪母亲,过几日看吧。”
快速地用饭之后,姜盘田桑找地方解决三急去了,剩下的护卫见首领离开,争先恐后去马棚那边喂马。
萧彻独坐在棚子下喝凉茶,他刚刚去上过厕所了,知道茅房是有点远,但姜盘也不至于这么久还不过来。
萧彻百无聊赖地看着路边草木枯黄的样子,仿佛闻到了灰尘的味道,心下有些烦躁。
正无聊着,前面不远处的另一家店慢悠悠停下了三匹马。
其中一个身着紫灰色劲装,只是平平无奇的衣衫装扮,但她个子娇小,腰带束出一把纤细的腰肢,脑袋上顶着一头被风吹散的乱毛,看起来神气又可爱,单看背影便觉是个小美人。
美人总是引人瞩目。
若是别的女子,萧彻看了也就看了,过了也就过了,偏偏从膘肥体壮的马,到略显熟悉的身姿,再到巴掌大的小脸——
萧彻皱眉低头喝一口茶,再抬眼看去。
正是神悦,他家那个不听话的姑娘!
母安镇离申城快马也需两个时辰,她怎么会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