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子已经放到了最长,可惜还是差了一点儿。
李景秋将剑刃插入石缝中以稳住身形,蹭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他已经能看清月影菇的模样,可是就差那么一点儿,偏偏是他伸长手也够不到的距离。
这可真是天意了。
李景秋又试着扯了扯绳子,居然真的长了一点点,他心里打了个突。忽然之间,他整个人身子一歪,绳子猛地向下放了一大截,李景秋猝不及防,眼看要狠狠撞上石壁,情急之下他用剑往前一撑,好险停住了。
这下子,月影菇的位置变成了在他的头顶上,终于可以采到了。
然而,比兴奋更早到来的,是巨大的惶恐。
崖上发生了什么?
“喂——顾灵鹤!”
回声与雨声交织混杂在了一起,顾灵鹤也根本不可能回他,他才刚刚从短暂的昏厥中清醒过来。
是活生生被疼醒的。
那棵小松的树干根部正好卡在他的左肩与脖颈之间,拦了他一下,他才堪堪停在了悬崖边,留了一条命,虽然他觉得现在可能离死也没有多远。
冲力消失了,但绳子那端的重量还是将他右手腕上的绳圈扣紧了,手腕以下则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只是在帮着把他整个人拉下悬崖。幸好那棵松树比较细,而他左边的肩胛骨和锁骨可能是断了,凸出一个奇怪的角度,咔咔作响,但卡得很死。
顾灵鹤伏在地上,凌乱的发丝一缕缕垂下来,右脸一片火辣辣的感觉,眼睫滴落下来的雨水泛着血色,鼻间全是草木和泥土的腥气,五脏六腑翻滚颠倒。
喘息声断续而急促,疼痛让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也立刻变得和体温一样冷了。
大雨和疼痛一起,铺天盖地浇透了他。
他动不了,也不敢动。
顾灵鹤的思绪如同断线纸鸢,明灭浮沉。他已经没法去思考今后还能不能执剑,那棵脆弱的松树树干发出的可怕的“吱嘎”声响在一根根磨断他的神经。
他和这棵树还能撑多久?李景秋为什么还不上来?
如果今天非要有人丧命在此,那留下他一个人的命就够了。
顾灵鹤的视野在渐渐变暗,绳子上似乎传来了剧烈的晃动,但他已经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真的……
他再次失去了意识。
清风寨寨主今日亲自带人上山来采月影菇。
最近这些日子他很是背运,先是给白帝城的贡品半路被人劫走,损失了人手钱财不说,连好不容易找到的讨好宫老大的画像都丢了。白帝城派来的人将他好一顿训斥,他不得不重新凑了一份。他怀疑是隔壁与他素来不睦的鱼木寨下的手,但什么证据都没有,反而被鱼木寨寨主大加嘲讽,气了个倒仰。还好还好,他还留了一手,那就是月影菇。瞿塘峡已经多少年没有月影菇的消息了,没想到这次竟然出现在了他的地盘,他将消息瞒得死死的,生怕被别人知晓背后耍手段,这两日看着月影菇快成熟了,才上报了白帝城。宫傲果然十分高兴,不仅赏赐了他,还派人前来帮他。只是那月影菇生的位置着实让人头皮发麻,雨下得这么大,他心里也直打鼓,奈何白帝城来的人屡屡催促,他只能多带人手上了山。
但是,好不容易到了山顶,他傻眼了。
“这……看守的人呢!”
他奔到悬崖边往下看,如遭雷劈。
月影菇没了。
“这怎么回事!”白帝城派来的人也十分恼怒。
“都楞着干什么!找啊!”
手下们纷纷散开搜寻。
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快!将消息上报给宫老大!封锁整个清风山!!”
今日无人登门,黄字捌肆难得清闲,他吹了吹墨迹,将手上的笔转成了一朵花,看着纸上的故事,满意地点了点头。
“咕咕咕。”
一只灰色的鸽子熟练地抖着翅膀上的水落到了窗台上,黄字捌肆起身到了跟前,刚解下鸽子腿上的纸卷,大门突然又是“砰”的一声。
黄字捌肆觉得他已经被吓出经验来了。
他揣着手转过头。
“又怎……”
踹门的却不是顾灵鹤,而是李景秋,抱着顾灵鹤的李景秋。
“救他……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李景秋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简直比他怀里毫无声息的顾灵鹤更像一个死人。
李景秋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在崖下时便觉得不妙,匆忙摘了月影菇扔进药篓,便快速往上爬,也多亏了他下去时小心翼翼,剑刃插入山壁的痕迹帮他回程少走了很多弯路,但当他筋疲力尽满身狼狈地回到崖顶,看到顾灵鹤的情况时,他的呼吸都停了。
探脉搏时,他手抖得厉害,但是万幸,顾灵鹤还活着。
逼近的脚步声让他来不及想更多,他斩断绳子,抱起顾灵鹤躲进茂密的灌木丛,看准那群人因月影菇消失大惊失色的分神当口,下了山。
“你该庆幸清风山只有一条路,如果他们有近路可抄,那你们可就会被困在山上了。”
黄字捌肆边为顾灵鹤包扎,边向李景秋搭话,李景秋置若罔闻,只是看紧了顾灵鹤。
李景秋是恨不得提剑逼黄字捌肆去找大夫的,但黄字捌肆委婉而坚决地表示,如果他们不想引来白帝城的人血洒江流集的话,还是打消这个念头比较好。
虽然如此,黄字捌肆看着绝望的李景秋还是提出了另一条建议:“在下倒是曾经会些医术,不如试试?”
李景秋没与黄字捌肆打过交道,也不知该信他几分,只是还没等李景秋做决定,黄字捌肆就拿出了他那些落灰的家伙什,药酒银针一应俱全,于是,李景秋决定信他一次。
但事实上,黄字捌肆的专业与熟练程度是超过了李景秋的想象的。顾灵鹤全身有多处擦伤,额头也磕破了,黄字捌肆扔给李景秋一瓶药让他处理,那药也果然很有效果。右手腕被粗糙的绳子死死勒住,红肿出血,手腕以下却是一片死白,如果李景秋在山上时没有及时揉开淤堵,那顾灵鹤的右手就保不住了,黄字捌肆施了针,甚至还有闲心称赞李景秋几句,惹得李景秋怒目相向。
而比右手情况更严重的是顾灵鹤左边的肩臂,锁骨和肩胛骨断了,断口甚至戳出了皮肉。黄字捌肆为顾灵鹤固定时,传来的一阵阵骨骼摩擦声响,让人齿根发酸,头皮发麻,李景秋止不住地浑身颤抖,但还是坚持没有把目光挪开,只是每看一眼,都心头滴血。
与其让顾灵鹤受这种痛苦,他宁愿摔下去。
李景秋刚抱起顾灵鹤的时候,顾灵鹤冷得像一块冰,但是现在,床上的人额头滚烫,像烧红的烙铁,黄字捌肆指点李景秋为顾灵鹤盖好被子,用冷物降温,自己却坐到一旁捶腰。
李景秋盯了他半天:“你不开药吗?”
黄字捌肆乐了:“那你准备去哪儿抓药?”
“那难道就这样干等着他自己熬过去吗!”李景秋再不懂医术,也知道脏器受损,严重骨折,持续高烧是多么危险。
李景秋握紧了拳头,黄字捌肆防备地摸上腰间,然后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武器,尴尬地咳了一声。
李景秋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黄字捌肆差点跳起来,结果李景秋只是从他身边路过,去了大堂,片刻之后,一个药篓被“咚”地一声扔到了他面前。
黄字捌肆眯眼,以手支颐,轻柔取出那篓中仍在散发着微光的月影菇,反复打量。
这传说中的灵材至宝,仿佛是由紫色玉石雕刻而成的花朵样的摆件,扣之有金石声响。
“这个东西怎么用?”
黄字捌肆挑眉:“这不是用来救楚霞影的命的吗?现在用了……你准备怎么和你的雨师叔交待?”
李景秋沉着脸,但没有半分后悔的意思。
“本以为你犹豫的时间会更长一些呢……”黄字捌肆拍案起身,“好,在下便成全了李道长这份心意。”
他特意咬重了最后两个字。
黄字捌肆慢吞吞去熬药了,房中只剩下了李景秋和顾灵鹤。
李景秋坐到了床边,用温水净了手,才捧起顾灵鹤的右手替他轻轻揉捏指节。顾灵鹤在昏迷中也深深蹙着眉,不知是因为高烧还是因为剧痛。
“灵鹤……”李景秋贴近顾灵鹤的额头,声音便哽咽了,“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