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之事不可留。
顾灵鹤向黄字捌肆叙述了那夜的情况,只是隐瞒了曾经的抱憾满怀,而至于李景秋当时是如何想,他现在也不能完全得知。
松涛夜雨随山风入户,沾湿了顾灵鹤鬓边的碎发。
黄字捌肆自他人的故事中回神,取来一个纸糊的灯罩将烛光笼住。
“现在,该你履行承诺了。”
屋内气氛顿时一肃。
“自然。”黄字捌肆微微仰脸,手指向屋子后方,“瞿塘峡近日的确有一株月影菇即将成熟,那月影菇不在别处,正在江流集背后的清风山上。”
“清风山?具体是何处?”
“最高处,宫傲早就派了人看守,道长去了山上一看便知。”
“慢着……那月影菇具体是何日成熟?”
黄字捌肆颔首:“明日。”
顾灵鹤变色,他和李景秋本来打算得到消息,回返白帝城再仔细商量计划,可是现在,按照李景秋的性子……
“道长完全不必担忧宫傲的人,瞿塘峡已经许久没有来过像几位这样武功高强的客人了,况且……“黄字捌肆一笑,”宫傲不会派多少人看守的。“
“此话怎讲?”
“在下还是那句话,道长去了,自然就明白了。”
这黄字捌肆很是滑头,顾灵鹤不想与他撕破脸面,也拿他无可奈何。
“这里还有一件小事,需要隐元会帮忙。”
“哦?”
“借信鸽一用。”
黄字捌肆挑眉:“自然可以。”
顾灵鹤向黄字捌肆借了纸笔,匆匆写了几句话卷成小卷,绑到了信鸽腿上。
“道长是要传信纯阳宫?”
“不错。”
黄字捌肆“嘶”了一声:“可是传信给紫虚真人?道长为寻月影菇如此尽心尽力,在下还以为道长已经放弃将雨卓承带回纯阳了呢!”
顾灵鹤沉默不语。
下了整夜的雨终于在黎明时止息,第二天一早,浓雾笼罩了整个瞿塘峡。
顾灵鹤在江流集前依约等候李景秋,他们昨夜出城,顾灵鹤要往江流集拿包裹,李景秋却说要往孤山集办事,因此便分开行动,约定此时会合。
顾灵鹤一袭惯常的白衣,抱剑而立,半身被雾围绕,如同将要凌空而去的仙人,李景秋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李景秋有些不想惊扰,但顾灵鹤已经看到了他。
“你来了。”
“嗯。”
顾灵鹤一眼就看到了李景秋背后的小药篓,果然不出他所料,李景秋已经知道了月影菇的消息,并且根本不打算再等。
“那,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进入了清风山的地界。
瞿塘峡两岸群山连绵不断,清风山正是北岸的最高峰。诚如黄字捌肆所说,上山的路并不难找,因为只有一条危险的临崖小路可以通行,路旁草木倒伏痕迹犹在。浓雾遮蔽了视野,数尺外便看不清人影,二人不得不伏低身子小心摸索前进。露水和雾气很快润湿了他们的衣服和头发,仿佛经历了一场绵密的细雨。
越往上,越湿滑难走,大雨一夜的冲刷让很多山石变得不稳,甚至滚落,他们好几次险险避过。
顾灵鹤拄着剑,喘了一口气。他们已经爬了大概一个时辰,还是没有走到路的尽头,山顶在雾气中完全看不清,而且……李景秋这一路实在反常。
以往他与李景秋相处时,常常是由李景秋提起话头,顾灵鹤附和,偶然反过来是由顾灵鹤先开口,李景秋也会非常捧场。但是这一路上,顾灵鹤好几次努力起了个头,李景秋却意外地没有什么反应,顾灵鹤倒不是觉得李景秋在生气,因为他可以清楚感觉到,李景秋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从未离开。
顾灵鹤攀住一株绿叶小檗的枝叶借力,谁知,那枝叶下浅浅一层土壤早就被雨水泡得发软,顾灵鹤刚一用力,整株小檗便被连根拔起,他整个人都往后摔去,李景秋箭步上前托住了他的腰背,两个人差点一起摔下悬崖。
\"小心!\"李景秋满身冷汗。
顾灵鹤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亦颇感自责,他强迫自己不要再分神,专心看路,于是也不知道,身后的李景秋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又行了半个时辰,小径戛然而止,地势忽然变得平缓,头顶上方似乎还有人声。
山顶已经近在咫尺。
顾灵鹤与李景秋无声无息地攀了上去,轻车熟路地以灌木隐蔽身形,向声音来处靠近。
那是一群精壮剽悍的水匪,每隔几步便有人持长枪驻守在悬崖边,还有几人来回巡逻,形成了一个临时的岗哨。但是,黄字捌肆说得没错,对于李景秋和顾灵鹤来说,这群水匪,不足为惧。只是,顾灵鹤放眼望去,四下里似乎并没有什么月影菇。
疑惑归疑惑,他们现在需要的,是速战速决。
李景秋费力地将最后一个水匪的尸体挪走,回过身便看见顾灵鹤蹲在悬崖边往下望,神情是不一般的凝重。
“怎么?”
顾灵鹤扭过头:“我现在明白黄字捌肆的意思了……”
李景秋不解地走过去,也蹲下身。
悬崖下是翻滚弥漫的雾霭,将幽深的山谷完全遮蔽,看不清深浅,但从他们上山所用的时间来看,应该是一个摔下去便会尸骨无存的深度。在一片茫茫中,有什么东西穿破混沌散发着蓝紫色的微光,随着每一缕山风,忽明忽灭,若隐若现。
“那是……月影菇?”
难怪宫傲不需要派大批人马看守,这样的天然屏障比人力更为可靠。
李景秋在心中比划了一下,取下背后的药篓,里面是一捆麻绳。
顾灵鹤立刻露出了极不赞同的神色。
“你总不会这样就想下去吧。”
李景秋皱眉:“月影菇即将成熟,虽然简陋了些,但还有别的办法?”
顾灵鹤沉默,他想说,就算错过了最佳的采摘时间,月影菇也不是不能用,可是,也对,雨卓承对于他和李景秋的意义是不一样的,李景秋自己决定去冒险,哪怕是拿命冒险,他有什么理由和立场去阻止?
山顶的云再次集聚,又一场大雨正在酝酿。
“我下去。”
李景秋手上动作一停:“你说什么?”
顾灵鹤抬眼重复了一遍:“我下去。你会轻功,我也会,不会比你差。”
李景秋十分勉强地勾出个笑来:“今日月影菇便成熟了,宫傲想必不会只派一波人,你在崖上守着吧。”
顾灵鹤还想争,但李景秋已经下定了决心,不跟他对视也不跟他讲话。
山顶草木扶疏,却没有什么大树,只有崖边一棵细弱的小松,显然是不能用来固定绳子的,李景秋只能退而求其次,将绳圈套在了稍远处的一块青石根部。
顾灵鹤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景秋将绳子在腰间系紧,缓慢而坚定地往崖下落,慢慢被雾霭彻底掩住身形。
“你要回来……”顾灵鹤低头喃喃自语,可李景秋没有听到,也没有回答他。
仿佛是有意对顾灵鹤进行折磨,时间一点一滴地轧过去。
顾灵鹤守在悬崖边不错眼地看着绷紧了的绳子,片刻也不敢分神,绳上传来的每一分晃动,都让他额头的青筋跟着一起跳个不停。
天色越来越暗,“滴答——”,几滴水珠落到了顾灵鹤的脸上,山雨瞬息而至。
山风鼓荡起来,将崖下雾气一拂而尽,他顾不上逐渐加大的雨势,趴在悬崖边向下望,只是一眼,他的瞳孔便骤然收缩。
就算久居华山,这样的绝壁也太让人心惊。
幽暗的山谷完全望不到底,整面山崖如同被利刃一刀斩下,垂直到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月影菇离崖顶至少有几十丈,迅疾的风雨让李景秋稳住身形都很艰难,但他依然在向月影菇靠近。
顾灵鹤生平第一次感到目眩腿软,跌坐在了地上。
他迫切希望现在能和李景秋调换一下位置。
寒冷的雨水落在眼睫上,再聚积坠落,冰得顾灵鹤回过神,他在毫无规则的雨声中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
那是一种蛇类游过草丛的“簌簌”声响。
顾灵鹤望了四周两眼,然后又看向脚下——
哪里是什么蛇,分明是那根绳子在缓慢向崖下滑!
也许是青石被雨淋透变得更加湿滑,也许是崖下传来的晃动太大,那绳圈逐渐偏离了原本的位置,被牵扯着一点点上移,就在顾灵鹤目光扫过的那一刻,绳圈通过了青石最凸出的一点!
骤然加速。
顾灵鹤什么也来不及想,飞身上前死死攥住了那要命的绳圈,巨大的冲力瞬间让他摔在了地上,一路带着他冲向了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