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词 第2章 第 2 章

孤山集中有一棵上了岁数的老榕树，占地半亩，数人都无法合抱，以这棵树为中心，小小的孤山集划分出了东西南北四条街，而在那东街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家破旧窄小，门可罗雀的书铺。

黎婴弯腰进门，只觉得眼前骤然一黑，缓了片刻才适应了这昏暗的环境。

桌椅柜架处处蒙尘，墙角结着蛛网，通向二楼的楼梯摇摇欲坠，屋里光线不好，却没有点灯，一个白发苍苍，满身补丁的老头站在柜台后，扣扣索索地看着手中书，眼睛几乎都要贴了上去。

满屋的腐朽气息让少年生出一丝胆怯。

那老头似乎才发现来者，缓缓抬头，浑浊的目光落在黎婴脸上，黎婴不自在地撇过脸去，老头一笑，露出残缺黄牙，喉咙发出奇怪的声响。

黎婴顿时退了一步。

老者终于开口：“不知这位少侠想买些什么？”

这声音干涩嘶哑，让黎婴想起被火焚过的树皮，他咽了咽喉咙，勉强开口道：“我想……买一个人的消息……”

“小老儿做的，却是书铺的生意。”

黎婴不知该如何往下接，他违背门规偷跑下山，来到这孤山集，就是为了寻找隐元会的踪迹，花费诸多银两才寻到此处，可对方的意思是不愿与他交易？或者，他根本找错了人？

黎婴搜肠刮肚想着对策：“我……只要你能给我想要的消息，价钱好商量……”

老者的眼中蓦然闪过一丝算计：“哦？什么都可以吗？”

这话语中的贪婪，似乎让黎婴也有所察觉，他本能绷紧了神经，于胆怯无措中寻到一丝清明：“你……你总得先证明你的身份，况且，我还未说要谁的……”

一声嗤笑打断了黎婴的话，老者施施然直起身，掀了掀眼皮：“这个当口，不惜物力财力寻到此处的，不就是为了那两个人？”

“你是说……”

“你的小师叔，雨卓承，还有，楚霞影。”

“你……你认识我？！”

老者好笑地看着眼前稚气未脱的小道士：“黎婴，十又五岁，川中黎家庄人氏，七岁投入华山，师从纯阳气宗弟子晋同元，与近期重要目标人物雨卓承关系不凡。自身一向于华山苦修，无富余，但其父为广元商行元老，身家殷实。武艺为丙等中下，潜力平庸。”

生平家世被人像倒豆子一般说出，黎婴被震在原地，眼前这人，显然不是第一次接触他的资料了。

“在下孤山集掌柜黄字零玖。”

“你……早就料到我会来？”

黄字零玖想了想：“自黎少侠踏进这孤山集起，我等便已经开始准备黎少侠的资料了。”

黎婴沉默。

“如何？少侠可愿做这笔交易？”

“你想要多少……”

“少侠的全部身家。”

“全部？！”

老者微微一笑。

“这，这未免太过欺人！”

“少侠难道不惦念雨卓承当年救护之恩了吗？”

这一句却是正正戳中黎婴的软肋，当年他被人拐走，是师叔救他送他回家，后来他拜入华山，是师叔护他指点他入门，如今雨卓承落难，他不懂师叔为何要为了一个妖女放弃一切，也自知怯懦，无力反抗整个师门江湖，但他唯一想到的也只有找到师叔，至少为他通风报信，尽些微薄之力。

可如今，这一弱点被隐元会抓住了。他倒不是担心自身，只是连累家中亲人如何是好？

黎婴万般踌躇，满头是汗，黄字零玖却看得得趣，心有把握。

“贫道觉得，此事不可。”

“有何不可？”黄字零玖下意识接完话，才意识到说话者并非黎婴，他打眼看去，才发现，黎婴已僵成了一根木头。

“顾……顾师兄……”黎婴简直要哭出来了，来人带来的压迫感更甚于黄字零玖。

虽然早已预料师门会派人追踪师叔来到瞿塘峡，但怎，怎么就那么倒霉是顾师兄？不，不对，师叔犯下大错让纯阳扫了颜面，最深恶痛绝的肯定是紫虚子，那作为紫虚一脉这一代的大师兄，顾灵鹤亲自下山也是再正常不过的！苍天！荆师兄没有拦一下的吗？

“黎师弟为何不敢抬头看我？”

黎婴不得不转身抬头，顾灵鹤立于门前，逆光剪影看不清眉目，但黎婴知道他一定是眉眼弯弯，唇角笑容和语调一样温柔，但黎婴也知道，顾灵鹤这个人，生气时越是微笑，后果便越可怕。

明明以前大家都说顾灵鹤温和亲切，不偏不倚的，但是，什么时候就变得这么可怕了呢？

“顾师兄……黎婴知错，求，求师兄责罚……”

黎婴根本不敢反驳，结结巴巴认错，顾灵鹤却径直从他身边路过，轻飘飘留下一句“回山再算”，然后对上了旁边一直在看好戏的黄字零玖，笑容不改，眼中却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黄字零玖的脸色冷了下来，他很确信，顾灵鹤不敢杀他，至少不敢在孤山集动手，但被一个武功高出自己一大截的人盯上，他也不由得心里打鼓。

这个顾灵鹤，不是一个按常理行事的人。

他斟酌着开口：“阁下也是来谈交易的？”

“不错。”

黄字零玖的眼珠转了几转：“阁下是代表纯阳宫前来？”

“不，”顾灵鹤右手微抬，“代表他。”

黎婴瞪大了眼睛，他现在倒是不希望与隐元会做这交易了，让顾师兄知道师叔的下落，还不如不知来得安全！但他怎么敢此时把这话说出口？

“雨卓承与楚霞影的消息，开个价吧。”

“这……”老者嘿嘿一笑。

顾灵鹤不急不缓道：“这个消息你卖给过多少人，你自己心里清楚，是叫这买卖继续做下去，还是到此为止，端看你自己了。”

黄字零玖眉毛一抽：“你就不怕惹恼了隐元会，不与你交易？”

顾灵鹤含笑轻抚过剑鞘，未曾答话。

黄字零玖难得有些气苦，好罢！他也不是个傻子，顾灵鹤说的是实话，况且，压价无非是这一笔少赚些，总比买卖不成还得罪了顾灵鹤强。

“如此，百两金。”

顾灵鹤抬了抬眼。

黄字零玖皱了眉头：“这可是最低价了，再不可能更低了！”

顾灵鹤心中掂量了一下，回身看向傻楞了许久的黎婴。

“黎师弟。”

黎婴恍然回神，怎么，竟然还要他付钱？

但顶着顾灵鹤的目光，他也只好取出身上各种零零碎碎的盘缠摊在柜台上，看得黄字零玖眼皮直跳。

“这恐怕……不够。”

顾灵鹤当然也清楚，但是，他身上也没有这么多钱财。

黄字零玖的眼神上下打量，顾灵鹤剑穗上的形状奇特的玉珏吸引了他的目光。

“这块玉的成色倒是不错……”

“……你想要这块玉？”

黄字零玖咧嘴：“若是重要信物，自然……也不好强求……”

顾灵鹤嘴角上扬：”不过是往日在长安随手所买，不值个什么。“

他将玉坠摘下，随手抛了过去，黄字零玖赶紧接住。这样成色的美玉，他可不信是随便买的，不过无所谓，那些都与他无关。

“既如此，老朽便告诉你们那二人的下落。”他轻轻在柜台上敲了三下，便有一个小抽屉应声打开，内中有一纸卷，黄字零玖展开细看，昏暗的环境似乎对他毫无妨碍，读毕，黄字零玖将纸卷放回，抽屉立时关闭。

“二位着实幸运，据我会得到的最新情报，那两位此刻却离孤山集不远……道长可知十二连环坞？”

顾灵鹤笑容微动，黄字零玖看在美玉的份上也没卖关子。

“孤山集周围，乃是十二连环坞之一的金汤寨的地界，两地间有密林阻隔，名为青山林，雨楚二人此刻便藏身林中。”

“当真？！”黎婴很是激动。

顾灵鹤温和道：“不知具体方位？”

“这……”黄字零玖迟疑，他看向顾灵鹤，顾灵鹤也半分不避退。

“西边西边！快走！”黄字零玖难得吃这么大的亏，挥袖赶人。

“如此，叨扰。”

顾灵鹤转身便走，黎婴只得追了上去。

看那二人远去，黄字零玖脸上懊恼的神情一收，露出个笑来：“嘿嘿，这生意，的确也只能做到今天为止了。”

顾灵鹤快步行在前，黎婴几番想拉住他又退缩。

他和顾灵鹤并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他实在不敢触这位师兄的霉头。但是，想到师叔正在受苦，黎婴又鼓起了勇气。

“顾师兄……”

顾灵鹤的眼睛眯了一下又很快恢复正常，他的眼神扫过拽住自己衣袖的手，黎婴便仿佛被针刺了一般，赶紧缩回。

“顾师兄……请你放过师叔他们吧！师叔是好人啊！”

雨卓承的叛逃闹得满门风雨，多数弟子都对这种让纯阳蒙羞的行为感到不齿，何况顾灵鹤出身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紫虚子门下。若让他抓住雨师叔，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结果，黎婴现在万分后悔去找了隐元会。

“雨卓承究竟给过你多少恩惠，竟让你记到如今？”

脸上带笑，话里带刺，这话中对雨卓承已没有半分敬重，让黎婴一阵难过，然而，这就是现在很多同门对雨卓承的态度。门派的尊严不容许任何人挑战，这可能是一种对往事的后怕，而这种后怕在去岁宫中神武之变后愈发严重了。

自己是不可能拦下顾灵鹤的，这一点黎婴很清楚，但哪怕只要拦住顾灵鹤片刻，也许师叔就离开青山林了呢？

抱着这丝微渺的期望，黎婴努力镇定道：“顾师兄，你看现在天色都晚了，便先歇息一宿，明日再去寻雨……卓承，可好？”

顾灵鹤环顾四周，晚霞都快退尽，树林房舍都昏暗起来。

“的确不早了。”

顾灵鹤这是答应了？黎婴诧异又惊喜，连忙向着自己落脚的客栈带路，但刚转身走了几步，”嗖“地一声，他被击中穴位，定在原地。

“所以，师弟你该歇息了。”顾灵鹤体贴地留了些盘缠给黎婴，“半个时辰，穴道自解。”

他运起轻功，与夜风一起，消失在茂密的山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