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词 第1章 第 1 章

绝壁千仞，白帝临江。

暑月已尽，瞿塘峡口的草木比别处更早地染上了霜意，一片雪白的衣角拂过，带走了叶上残存的露珠。

前方临崖的小路旁，隐约立着几道人影，似有若无的哭声断断续续。

“呜呜呜……雨大哥……”

那是个绿衣垂髫女童，抽噎着，满脸通红，几乎要喘不过来气。

一旁的年轻妇人心疼地将她揽入怀中，柔声抚慰，又抬起头，悄悄瞪了一眼身前的男子。

男子挠了挠头，万般无奈。

“心儿，爹知道你一向敬仰那雨卓承……”，他叹了口气，“他未叛逃前，爹娘也是像你一样，对他的为人武功极为敬佩的。”

女童勉强抬眼，“但……但是……”

“但是他勾结了恶人谷的魔女！”那男子的语气陡然严厉，“那他就不再是人人敬仰的大侠，而是自甘堕落的恶人！”

“不是的！”女孩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我见过他的……他不是……”

男子硬下心肠：“心儿，不管怎么样，这长空令，爹爹是已经接了的！”

女童双眼红肿，几乎睁不开，却还想说话，叫一旁当娘的简直要心碎了。

“师兄……”那妇人搭上男子的手臂，“这样，真的好么……”

男子连续被妻女反驳，眉头皱紧：“师妹，你也不愿我接下这长空令？”

“我并非此意，只是，你也是知道的，当日长空令下，二弟便去打探了消息，那楚小妹，本性也是良善的……”

“糊涂！就算她本性良善，但她随那黑鸦入恶人谷多年，还认黑鸦做义父，怎么可能还是当年那个心性！”

“可那二人流落至今，也未曾听说做下什么恶事啊……”

“等他们做下恶事就晚了！”男子额头青筋暴起，提高了声量，“恶人谷的人都是这样，反复无常！谁也不知道他们心里打着什么害人的算盘！当年义兄对那人是如何掏心掏肺，结果还不是……”

男子的话戛然而止，女子的脸色也灰败下来，慢慢低了头。

“……总之，雨卓承和楚小妹既然逃入这瞿塘峡，我是一定要继续追下去的。”

女子无声地叹了口气。

秋风打着旋儿从崖边掠过，崖下便是滔滔江水。

“无量天尊，贫道稽首了。”

一道柔和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沉默，崖边的一家人都是一惊，那女童泪意都未收尽，小小地打了个嗝。

男子回身，才看清了说话的人，那是个白衣负剑的年轻道士，眉目舒朗，唇角微翘，一副和善无比，惹人亲近的好样貌，但男子此时只有满心戒备，他与师妹皆有武功在身，这道士是何时来的？他们竟半分未察觉！

男子继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道士，拱了拱手：“道长多礼了，不知道长有何事？”

他不提互通名姓，那道士似乎也并不在意，微笑道：“请教施主，此处往孤山集该如何走？”

“孤山集？只沿着此路向前，遇见路口，右转继续往前便是。”

道士满意地点了点头，再次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直到看不见那道士的身影，男子才重重呼出一口气。

“师兄，那究竟是何人？”

男子摇头：“说不清……瞿塘峡，不太平啊……”

孤山集，本是临近瞿塘峡东峡口的一个固定集市地，因集市发展为小小一村，又因背倚东峡口南岸的绝壁而得名孤山集。这里是经陆路过东峡口的行人的主要休整点，三教九流在此汇聚，但由于长江瞿塘峡一段江水湍急，此时无法逆行，两岸绝壁陡峭，山路难行，因此，此处远不如地处西峡口岸边的江流集繁荣。

但此刻，孤山集唯一的客栈里，却坐满了神色各异的江湖人。

顾灵鹤坐在门边，左手按住桌上的长剑，右手执盏，目不斜视，缓缓饮下半盏清茶。

这客栈里的人或独行或结伴，却都在互相打量，比起在东峡口遇到的那一家，这种打量更加肆无忌惮，不怀好意，这或许是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又都各怀鬼胎。

顾灵鹤晃荡着杯中剩下的茶水，面上不显，心中却掠过一丝鄙夷。

这着实不是个能让人安心歇息的环境，而他，向来不是个爱委屈自己的人。

他放下茶水钱，干脆地起身出门。

人说长江三峡三重险,水缓时,是天下景,水急时,是鬼门关。

顾灵鹤立于孤山集的高处，山风习习，凉意拂面，远处的白帝城在云雾中露出一角，山下深绿浅绿融作一团，高处却生了几株枫树，不知何故，早早转红，于万绿丛中，更显凄艳。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可惜。

顾灵鹤牵出一抹冷笑，他不喜欢。

思绪将要飘远，他及时扯回。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孤山集中的店铺种类繁多，吸引着各色行人，顾灵鹤缓步一间间看过去，却不知自己要找的究竟是哪一家。

他停下来揉了揉眉心，师弟们尚在巴陵等消息，赶来尚需时日，如今瞿塘峡已然形势紧张不等人，也只得用些特殊方法。传闻孤山集乃是在隐元会的掌控之下，只是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元会，究竟在哪儿？

他抱臂思索，目光随意穿过人群，却忽然在街角停下。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侧身而立，那人一身旧衣，带着斗笠，顾灵鹤只一眼就认出，是数日前偷跑下山的清虚一脉的师弟，黎婴。

黎婴小心翼翼四处张望，顾灵鹤便进了左边的铺子隐蔽身形。然而这是一家卖胭脂水粉的铺子，掌柜见到顾灵鹤，便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顾灵鹤心中不快，面上却不显，随手买下一小盒胭脂，揣在了怀中。

黎婴似是确定了安全，匆匆向东边行去，顾灵鹤立刻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