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俩的看诊摊子摆出来没多久,官府便出了通缉榜。百姓热热闹闹围了上去,七嘴八舌让识字的人念上面写着什么。
曲愿自告奋勇,钻进人群里:“我来念!现通缉三元堂妖道曲恕……”
她笑眯眯地:“这么快便出了通缉令,到底是施州府能干。”
曲恕喝完最后一口面汤,认真收拾好诊脉的各样东西,朝着官兵伸出手:“来吧。”
官兵不耐烦地摆手问:“好好的,发什么疯?”
曲恕答:“早就想收拾他们了。”
曲恕没被绑绳子,跟在官兵后面,惹得围观的百姓一个劲儿哄闹:“赶紧跑呀!”
“滚滚滚,围着罪犯算什么样?!”官兵看曲恕的眼神带着惋惜:“王大、刘三那样的人,我见到也要退避三舍,你招惹做什么?”
“承春风吧,”曲恕语焉不详地说着,
官兵哼笑一声:“哪有什么好春风。”
施州州牧叫马世忠,颇有些才干胆魄。
过了约莫两刻,他挺着肚子在堂中坐定,叹着气说:“曲恕,你打人证据确凿,且王大、刘三筋骨受损,卧床皆得至少半年,实属下手狠辣。
“唐疏有云,诸斗殴人者,笞四十。曲恕与王刘二人的纠纷,起于他二人主动挑衅、以石相攻,为反击之举,就依法酌情,定你二十笞刑、下狱三月。”
肉刑并不好抗,沾了盐水的荆条一下接一下打在曲恕背上,没给他半点喘息的机会。钻心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咬紧了牙关,竭力抑制住痛呼出声的冲动。
他不可控地又一次想起年幼时候,被关在四方城的日子,想起了眼睁睁看着照顾他的大监被厚重的木板一下下打碎了身骨与尊严。
林化给他取名曲恕,教导他往事与他无关,要恕己、要放下,可他仍旧不可避免地,在午夜梦回时,想起因他而受牵连的阿娘与仆侍。
二十笞刑结束,曲恕疼得满头是汗,背上皮开肉绽的伤口纵横交错,看着犹为触目惊心。
他双目涣散地陷在少时的记忆里,直到曲愿给他披上外裳,蹲在他身前,拉起他的手一遍遍说:“阿兄,阿兄……”
在妹妹面前,曲恕一向藏得很好,他笑着摇头,抬手抚摸曲愿的脸庞,声音有气无力:“我没事,你一路小心。”
曲愿紧紧握着他的手:“你也是。”
她还想叮嘱什么,却被曲恕推了一把:“去吧。”
多耽搁一刻,曲恕就危险一刻,曲愿不敢再多说,趁着官兵赶人,转身便往外走。
——才离开州牧府没一炷香的功夫,曲愿便发现自己被人跟了。
摸了一把自己腰间的软剑与袖里的暗箭,曲愿仍旧慢悠悠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
身后跟着的只有一人,但脚步声沉稳有力,俨然是习武之人。
听出来了,曲愿便拔步往偏僻小巷去,怎料走了足有两刻钟的功夫,竟还是没能甩掉那人。
她深吸一口气,凝神盯着身后拉长的人影,在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猛然回身放出了袖里的暗箭。
这一箭来的猝不及防,尾随的那人闷哼一声,盯着曲愿的吊梢眼中满是凌厉的杀戮之色。
身形灵活地躲避着来人的攻击,曲愿耐心等着暗箭的药效发作,不过两柱香的功夫,对方便满身冷汗的跪倒在了她脚下。
她没时间废话,强硬地掰开来人的嘴,送了一剂软筋散下去,剑刃利落比在了那人裆下:“谁让你来的?”
对方稍有迟疑,曲愿却毫不犹豫,软剑被她一抽,剑刃轻飘飘便划破了裆下那几层衣服。
布料尽破,偏偏皮发无伤。
来人显然没料到曲愿的剑术竟然已经练到了这个份上,哆哆嗦嗦地再没有方才的狠辣:“董!董家!”
曲愿本就没打算从这人身上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回去怎么说?”
“说你已经被我杀了?”
“聪明。”曲愿收剑,顺手拿走他身上的钱,“这钱,就当和你瓜分我的买命钱了。”
自十年前李煊被废黜帝位,他们这一支皇脉便被远远放逐至施州荒僻之地。
十年间,李煊始终活在官府的严密监视之下。宦官与宠臣自京城千里迢迢而来,奉女皇之命慰问废帝,可每一次踏足,都是新一轮的敲打与警示。
十年过去,李煊过往乖戾傲慢的的棱角磨得圆滑。即便面对谢湜予与陆时也这两个年轻人,也只是温和得让人咋舌。
待王府众人整装出迎,跪接圣人口谕的时候,谢湜予静立正堂,默默打量着这座在女皇阴影下苟延残喘了十年的囚笼。
十年的光阴并未给这座府邸带来丝毫生机。纵然李煊已在此困守十载,目之所及却仍是满院颓唐。
昔日精雕细琢的厚重木门漆皮剥落,露出斑驳的木纹。经年雨水侵蚀,门上繁复的祥云浮雕早已模糊难辨,如同被时光磨平的记忆。
王府本是依山傍水的宝地,谢湜予却只觉得这里的空气都浸着湿冷的压抑。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寂中,他眼前倏然浮现一个明媚的身影——那个曾闯进他无助童年的小公主,朝着他伸出手,笑声清亮:“檀奴,走吧!”
父母逝后,她也因李煊的被废离京。从此再没有人这样亲昵地唤过他的小字。
垂眸看着在这个阴冷老宅中望着自己的小女孩,谢湜予无声地答她:“昭昭,这次换我带你走。”
阴湿的空气被一阵喧嚣打乱,李煊鬓发梳得齐整,被奴仆簇拥着走在最前头,这位被废黜十年的帝王,此刻仍紧紧攥着王妃陈有仪的手。
谢湜予的目光在那双交握的手上停留一瞬,旋即淡淡移开。
他还记得十年前的李煊,总会把对皇后赵氏的爱意一遍一遍地放在嘴上,可到头来,故人早已经无人提及。
视线迅速扫过李煊身后的六女二子,谢湜予不动声色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却发现自己已经认不出幼时玩伴的模样。
他压下心头的失落,上前一步执礼:“王爷,圣人有口谕。”
微微侧身避开李煊的跪拜,他将那句从洛阳带来的话缓缓道出:“施州王久病不愈,今特许其回京将养。”
短短一句话,却惹得李煊面孔止不住地抖动。
陈有仪的手指猛地收紧,生生按住了丈夫几欲失控的颤抖。
谢湜予垂眸,看见李煊整洁的衣袍下摆那个来不及拂去的脚印,看出他强自镇定却掩不住的惶惑,终是伸手虚扶一把:“王爷请安心。”
只一瞬,李煊已恢复如常,礼数周全地邀他入座。好像方才的失态,只是谢湜予一个人的错觉。
当夜的接风宴摆在颓败的花厅里,李煊为他们一一介绍膝下子女,维度没有李乐同和李其远。
谢湜予执杯的手便在歌女的俚俗小调里一次次抬起,一次次落下。
“这位李姓王爷,和京城的那位大不相同。”陆时也懒洋洋地倚着朱漆剥落的门柱,偏过头,朝沉默不语的谢湜予挑眉。
他口中的“那位”,是女皇侄儿鲁王武高轩。
夜风穿过空荡的长街,谢湜予依旧垂眸不语。
“怀简!”陆时也抬肘碰他,“谢怀简!”
谢湜予倏然抬眼,却有些冷不丁地问:“你说十年前…宫变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陆时也神色骤变,一把攥住他手腕:“慎言!你向来最懂分寸,今夜怎会问这种话?”
谢湜予摇摇头,只是苦笑:“那他们…究竟去了何处?”
“他们?”陆时也蹙眉,“你在说谁?”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兀地在深夜响起,谢湜予骤然回神,立刻吩咐左右:“增派人手,护好王府各处院落。”
他自己则按紧了千牛刀,望向那一骑绝尘而来的一人一马。马是毛色斑驳的老马,人是一身宽大道袍的少女。
那少女勒马停在他面前,青丝被夜风吹得微乱,却俯身向他绽开一个和煦如春阳的笑。
“谢小侯爷,别来无恙啊!”
那句轻飘飘的“谢小侯爷”听起来像是调笑、又像是怪罪。
谢湜予握刀的手几不可察地松了。
温暖昏黄的烛火落在少女的脸上,照亮那双直率明亮的眸子。
谢湜予忽然感到一阵无措。
“曲愿?”陆时也先一步出声,语气惊疑,“你怎么知道他的身份?”
少女却已利落地翻身下马。做了十年三元堂的小道曲愿,如今,她又要做回李唐皇室的女儿。
她记挂着还在狱中的李其远,顾不得和陆时也废话,只快步迎向谢湜予,问他:“我能进去吗?”
他有太多话想问。想问她十年冷暖,问她道袍为何加身,问她青山何处栖身。可她不曾给他开口的间隙。
“时间紧迫,谢侯。”她神情里掩盖着慌乱。
谢湜予让人打开府门,侧身给李乐同让出通路。
李乐同毫不迟疑,快步而入。
却在他们错身间,朝他轻轻眨了眨眼,神态轻松自如。
“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她飞快地低声说,“我们回头聊呀。”
谢湜予松了口气,一向美好温润如面具的笑里,终于染上了几分真实的、属于少年人的轻快:“好。”
她的身影已经消失,陆时也沉默良久,才低声问:“她就是庶人赵氏的孩子?”
“嗯。”谢湜予心情很好,神情看起来却还是淡淡的:“只是不知道二郎,现在在哪里。”
王府内万籁俱寂,李乐同快步穿过回廊,到了自己不常回来的小院,摸黑翻出一身月白色衫子快速换上。
在李煊面前扮演天真无邪的女儿,于她而言早已驾轻就熟。
她提起裙摆,任由几缕青丝垂落颊边,从庭院一路奔至正殿,带着哭腔的呼喊脆弱而可怜。
“阿爷!阿爷!”她扑进李煊怀里,仰起泪眼婆娑的脸:“求您救救阿兄吧!”
本就辗转难眠的李煊披衣起身,听着女儿泣诉原委,眉头越蹙越紧。
李乐同跪坐在地上,俯在他膝头啜泣,那双肖似亡妻赵嘉敏的眸子,让他既想逃避,又不由自主地沉溺在往昔回忆里。
陈有仪整理着外裳从内室走出,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王爷的境况还没个着落,你们兄妹却还要惹是生非,叫王爷如何是好?!”
她挨着李煊坐下,轻抚他的手背:“何况外头全是千牛卫,二郎竟还入了狱,叫有心人知道了,不知要如何编排咱们王府!”
李乐同不理她,只是抬头含泪看李煊,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李煊一次次想起她的生母。
他长叹一声:“去叫谢湜予和陆时也过来。”
谢湜予、陆时也进屋时,只见身着月白衫子的李乐同,正楚楚可怜地依在李煊身旁垂泪。
初遇时装作不识,重逢时亲昵自然,此刻又分明别有所图。这个施州王府的二娘子,绝非表面这般简单。
陆时也直觉谢湜予靠近这位李二娘,泰半不会有好事。
可打量谢湜予的神情,却见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中,此刻竟带着心疼。
陆时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论断。
这些年来,觉得谢湜予年纪尚浅又有利可图,故而来攀关系的人数不胜数,谢湜予向来是温和有礼地疏远,从不曾有一次迷失了自我的,这次怎么可能犯傻。
李乐同回避着谢湜予的眼神,安静等着李煊开口:“昭昭,你自己说。”
“我和阿兄下山行医施药时,与当地地痞起了争执,阿兄便被施州州牧押入大狱……”
她说着,豆大的眼泪克制又漂亮地从眼中滚落,无助地看向李煊:“阿爷……”
像一朵较弱的、天真的玉兰。
李煊叹了口气,目光落在谢湜予身上。
在屏山时,这兄妹分明认出了谢湜予,若要回府大可以直接说明身份,就算真想自己下山,又有什么必要搞出这样的事情、绕这样大的圈子、甚至落得牢狱之灾?
陆时也的目光灼灼落在了谢湜予身上,几乎恨不得喊出来:“你别着她的道!”
谢湜予清楚地知道,为了那个不为人知的目的,李乐同不仅在李煊面前演戏,更打算利用他这个侯爷身份。就像这些年来,对谢湜予趋之若鹜的所有人。
可他还是心疼这个少时玩伴。
不是心疼她菟丝花一般的柔弱姿态,而是为她即使已经长大,却还是只能靠讨好与伪装,去换取父亲微薄的怜惜,去做她想做的事。
谢湜予无奈垂首,却温声道:“臣会妥善处置。”
陆时也难以置信地扭头看谢湜予,很想质问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行动上:打得人爬不起来
口头上:与当地地痞起了争执,便被施州州牧押入大狱
行动的巨人、口头的矮子做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少年游